武人表情仍像古井裡的一潭死水,但細看之下,那滿是落葉和灰塵的水面還是有一絲微小的波瀾。
“橫豎那采花賊已經落網,你就放下心來好好休息幾日。”倪初久将人按下休息,舒且也附和道。
就這麼又過了三日,倪初久和窦衎也拿到了徐員外的賞金,準備同舒且和窦韫辭行。他們在桐鄉鎮已經呆了快一月有餘,是時候趕去苗疆辦正事。二人于晚飯時将行程告知,舒且卻說要同他們一起。
知道思婉卿是倪初久娘親之後,倪初久和窦衎的真實身份自然也瞞不住了。本就志趣相投,又是故人之子,舒且和窦韫一合計,最近沒什麼事,不如去給兩個小輩幫忙。況且苗疆她還算熟悉,向導什麼的她也能勝任。
倪初久和窦衎沒有拒絕的理由。更令他們意外的是,盧洋山也嚷着加入。
“苗疆同我家有生意往來的。他們有一種蠱蟲隻吃我家的綠茶,胃口還挺大,近一年隔幾月就要送一批過去。我好奇着呢,剛好這次去看看。”
窦衎想起步漾随身攜帶的那個竹籠,有幾次見她給蠱蟲們喂食,從米粒兒到白酒,牆灰到木屑,總之千奇百怪什麼都有。
飯桌上六人,五人都決定成行,目光看向剩下那人——
武人放下筷子,剛要張嘴,盧洋山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貓一樣瞪他——你敢再說那句話!
武人于是抿嘴,垂下眼,思索片刻,才重新張開:“我在苗疆長大,熟悉情況,我帶你們去。”
“但你不是說苗人在追殺你嗎?就這麼回去豈不是羊入虎口,正合他們意?”倪初久擔心。
武人搖頭:“我一跑,他們就已開始培育新一批藥人。脫離苗疆,我的血已沒那麼純正,他們抓我更多是出于懲戒,而非必要。”
于是隊伍再次壯大,就在他們準備啟程的前一日,卻被兩封來自毫州的加急信意外拖住了腳步。
一封寄給窦衎,寫信的是龐昊,字裡行間裡都是焦急——說他于小半月前收到了無名氏送到龐府的一隻竹籠,同步漾老挂在腰間的那隻一模一樣。因為她蠱蟲從不離身,而這竹籠上又殘留着發烏的血迹,龐昊懷疑步漾遭遇不測。想起窦衎來苗疆找倪初久,遂寫信求助。
“步漾這事的确蹊跷。不過她武功不差,腦子又好使。人應該是逃脫了,不然寄來的不會隻是竹籠。”
“我也是這麼想的。”看完窦衎遞給他的信,倪初久道:“不過龐昊說他已經在來的路上了?沒有信鴿,他又是怎麼确認我們位置的?”
提起這個就好笑,窦衎無奈:“他應當是花了大價錢,給川蜀這邊的每一個鎮子的信差都派了任務。類似‘招魂帖’,他在信差之中‘懸賞’我,誰将信送到了誰就能得到一大筆銀子。你是沒見那送信的人見到我有多開心,跟見了财神似的。”
收好信,窦衎好奇:“你那信呢?拆了沒有?白飯送來的,不是成施就是崔學士寫的吧?”
起身就要去取信的倪初久猛然想起自己洋洋灑灑三頁紙的‘情感咨詢’,腳步一頓,兜了個圈,不動聲色地又坐了回去:“......在屋子裡......八成是成施的廢話,我等會兒看看。”
透過杯中茶水倒影,倪初久飛快地檢查了下自己的表情,确認沒有露出心虛。開玩笑!窦衎要是看到自己跟個沒開葷的毛頭小子一樣為這事兒發愁,他這張老臉還要不要了?
甚至不用拆開,倪初久就已經能想到成施那家夥是如何調侃他的——哎,真是風水輪流轉,當年自己還是肆無忌憚蛐蛐成施和懷慈的人,沒想到如今被反被蛐蛐!都是窦雲霁的錯!
入夜,硬生生拖到沐浴完,倪初久才從包袱底層扒拉出那信。燃上燈,反複确認門窗都關好了,抽出信紙展開。看到第二行時,他眉頭猝然皺緊,心重重地一墜。
“哐哐——”此時恰好傳來敲門聲。
“伍老弟,睡了嗎?你那還有沒有幹淨的裡衣啊,我要沐浴了才發現沒換洗衣服。你同我身高相仿,暫借我一套可好?”
盧洋山脫了外衣,晚風一吹就有些冷,是以語氣略微倉促焦急。見倪初久屋子裡燃了燈,應當是還醒着。可他喊了好幾聲都沒人應,大嗓門兒倒是把隔壁屋的窦衎喊來了。
對上後者詢問的眼神,盧洋山不太好意思地哆嗦着:“我找伍兄借裡衣,他興許是睡了。”
窦衎看向屋子裡的光,皺眉。阿熙睡覺從來喜歡撚燈,沒睡的話又怎會不應人?走向緊閉的門,他幾乎是沒有猶豫地撞開。
“诶!倒也不用打攪他——”
盧洋山沒來得及阻止,就見屋裡倪初久好端端坐在桌前,死死盯着手裡的信,神色格外凝重,好像那不是信紙,而是瓶毒藥。
從未見過他這般失神,窦衎快步上前:“怎麼了?”
他湊上去,掃過信紙,垂眼對上倪初久泛紅的雙眼,也沉默了。
信是成施寄來的沒錯,隻是裡頭卻不是什麼好消息——倪國相在家裡突然暈倒,醫師診治,說是腦部淤血,要倪初久速速回京。
“家書,有些意外。”窦衎對門口的盧洋山道:“我那櫃子裡有幹淨衣物,盧兄不介意的話自己去取吧。”
盧洋山見狀不對,識趣地離開,順手帶上了門。
室内重歸安靜,燭火無聲搖曳。
窦衎貼着倪初久坐下,一手攬過他頭,學着倪初久從前安慰他的樣子,輕拍後背:“信上說了人還活着,隻是暫時昏迷。太醫和劉願不是都去了嗎?劉願你還信不過嗎?人到了鬼門關也能給你抓回來。”
“明日我們就返程。”窦衎起身:“我現在去跟舒姨說,計劃有變。”
“不,你留下。”懷裡的人拉住他:“步漾和蠱蟲的事還需要你調查。”
“我隻是覺得奇怪。”倪初久歎了口氣:“我明明恨他,但看到消息的時候卻還是害怕。害怕他會像阿娘那樣說走就走了,最後隻剩下我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