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一回,倪初久覺得朱砂紅惡心。
像誰割了腕,血從床榻溢出,浸濕帷幔,爬上窗花和白燭,流到地上積成腳腕深淺的淺灘。
房門被打開,幾個婢女進來給他擦身換衣。朱紅喜服層層疊疊上身,他才驚覺原來自己就是躺在床上那人。
婢女同他行禮,喜眉笑眼:“恭喜将軍,賀喜将軍,接親隊伍已在門口候着,一會兒就能去接新娘子啦!”
倪初久動了動眼珠子。她們像是看不見似的,邊幹活,邊自顧自地說着那些千篇一律的漂亮話。
鬧哄哄地闖進來,再鬧哄哄地離開。
望着一室寂靜,倪初久後知後覺,今日好像是他大喜的日子。
記憶中斷前息他還在北疆禦敵,校尉王麟消極應戰,他帶病上場,卻意外暈厥。再醒來時,就已經被囚禁在這屋子裡,照顧他的婢女安慰他天狼營大捷,他已經回到毫州,皇上賜婚于他和長公主,明日就能成婚。
離開北疆多久了?倪瞻的病好了沒有?楚岚又為什麼突然要賜婚于他和楚黛?還有……雲霁……步漾找到了沒有?
倪初久想追問,張嘴——卻感知不到嘴唇,甚至連最基本的哼哼也發不出來。
這次的蠱明顯比之前下的還要重......是王麟幹的?還是楚岚?
他不是沒嘗試運功,但隻要他一沉氣,全身上下便會蝕骨般疼痛,像同時有上百根細針在經脈中亂撞。疼出淚水,他仍沒能突破禁锢,卻因脫力再次暈厥。
再次醒來時他竟已騎在馬上,長街熱鬧非凡,兩側擠滿了模糊不清的面孔,耳邊有人大喊,隔着層水樣朦胧:“驸馬迎親!”
雙腿動了起來,卻并不受他自己控制——像是魂魄飛了出來,他看見自己下馬,行至花轎前,撩起簾子。良久,塗了蔻丹的手指搭上來,或是害羞,隻露出一點正紅。
忽而天旋地轉,目光落在一雙繡了金邊雲紋的黑靴上,原來是在拜堂。
天地昏暗,高堂無人,對拜——新娘子頭冠将大紅蓋頭頂起來,看起來比自己還要高上一截。
“陰陽和順,琴瑟永和諧,送入洞房!”
周圍的喧嚣遠去,手心不知為何被塞進來一杯酒,他看見自己唇貼上杯沿。下一瞬,魂魄像是被大力吸了回去,腳踩上了堅實地面。
“春宵一刻值千金啊将軍!卑職就送您到這兒了!”禮官叮囑完,樂呵呵地走了。
剛拿回身體,還無法熟練掌握,手中酒杯滑落,摔得粉碎。體内一陣灼熱:“唔——”
嗯?......能說話了?!倪初久摸摸自己的手和臉,發現禁锢真的解除了!那現在跑路還來得及嗎?
他再次嘗試運功,卻遺憾地發現還是不行。天色漸暗,婚房裡燭火搖曳,新娘側影映于窗台。
想來楚黛也像他一樣是被逼的,不好扔下她自己跑了,至少先同她說一聲?或許他倆能一起跑呢!
吱啞一聲,門被推開,新娘子端正坐在床前,一動不動......不對,這根本不是楚黛的性格——難道她也被下蠱了?還是說,這人也不是楚黛!
倪初久止步于門口,試探道:“我不碰你,你可以自己揭蓋頭。”
那人不動。
“......你要我來揭?”
那人輕輕點了點頭。
“......”疑心有詐,倪初久上上下下仔細打量對方,床上沒有武器,但是喜服寬大,暗器難防。僵持了好一會兒,他最終還是率先妥協,取了桌上的玉如意。
勾住紅綢蓋頭一角,緩慢往上擡。前襟绛羅金線繁複,霞帔雲龍綴滿寶石。如此華貴之上,劍眉少年直勾勾看着他。
倪初久拿着玉如意的手一滞。
燭油滾燙,燒得人心尖尖癢。
少年道:“你掀了我的蓋頭,算不算考慮好了?”
美人将軍那雙丹鳳眼瞪得溜圓,好像窦衎是個什麼山海經裡都找不到的怪物,良久才出聲:“怎麼是短發?”
“......這就是你的關注點?”再一次被倪初久的不按常理出牌氣笑,窦衎語氣裡帶了點兒不甘,賭氣似的小聲嘟囔:“我就該把這頭發全剃了......”
扯開紅蓋頭,将礙事的玉如意也拿走,他牽過倪初久的手掌,将自己的下巴放上去,乖乖擡眼瞅他:“嫌棄新娘子我不好看嗎?相公。”
也不過是幾月不見,少年卻急于向他證明自己真的有在“長大”——臉頰肉沒了大半,碎短發落在額前,山丘般凸起的喉結震動,骨頭和曬黑了的皮膚粗糙甚至有些硌手,不似姑娘家嬌嫩的臉,倪初久卻更是歡喜。
少了幾分少年的乖順,添了更多青年的不羁和意氣風發,是切實生長着的、他撿回來的、比其他人更親近的窦雲霁。
他一心要往那世外桃源的山野裡去,卻不知原來他從未離開過那山野。
倪初久釋然地笑了:“你把頭發都剃了,拿什麼同我結發?”
這回輪到窦衎愣住了。
他眼裡的調笑瞬時變為青澀的愚鈍,眨巴眨巴眼,急切地抓上倪初久捧着自己臉的手,也不管自己的力氣有多大,語無倫次道:“你的意思是——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嗎?”
倪初久抽手,嘴硬:“不懂算了。”
“阿熙!阿熙——”窦衎大喜過望,像是剛學會說話的小兒,翻來覆去隻會這一句,緊抱住面前倪初久的窄腰,恨不得将人就這麼揉進骨頭裡:“我真的好好好好好好喜歡你!”
“咳咳——”被撲上來的人猛得撞了個踉跄,倪初久嗆住。窦衎連忙給他拍背倒水,雖然吓得不敢再動,但雙臂像是忘記收回去似的,仍舊虛籠着對方。
咽下茶水,目光掃過身旁的狼爪子,倪初久假裝沒看到,放下杯子,後知後覺地想到什麼,掐着他下巴,居高臨下地審問他:“窦衎,我再問你一次,你到底喜歡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