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彎下腰,抱着季的腦袋,淚流不止。她張着嘴,嘴裡的哭聲卻幾乎聽不出來。
門内和左右鄰舍走出了幾個人。他們剛剛一直在屋内,卻不敢露面。母親身後,出現了一高一矮兩個身影。
高的那個是小弟弟類,他面目黧黑,個子比去年又長了些,身上卻瘦削無比,以至于肩膀仿佛托不住腦袋,因此不得不向前弓着。
他旁邊,是妹妹尚。尚也長黑許多,她抱着門框,嘴裡卻吸吮着大拇指。她已經快九歲了,此時卻像一個一兩歲的奶娃娃吃着手指。
尚一邊無意識地吃手指,一邊呆呆的看着季,好似沒有認出來季是誰。
左右鄰人慢慢走了過來,皆是憔悴木讷模樣,形同遊魂。
最終,母親抹掉淚水,将季拉了起來,又請易叔三人進屋坐,然後吩咐類和尚去端水。直到此時,才依稀有了幾分以前母親的樣子。
易叔他們略坐了坐,一是思家人心切,二是見季一家都如此憔悴,且一直不見族長出現,心中隻怕不好,便先告辭出來。母親吩咐類給他們帶路,一一給領到他們家裡去,尚也跟着出去了。屋裡隻剩下母子二人。
母親看着季,慢慢摟住他,然後一點一點地,從頭到肩到手到膝蓋,撫摸了一遍又一遍,她且笑且淚:“我以為你死在外面了,我以為你死在外面了……”一遍又一遍,一聲又一聲,讓人心碎。
季抱住母親瘦弱的身軀,心痛如絞。
良久,母親稍稍收住眼淚,問季道:“餓了吧?我去給你做飯。”季哽咽難言,隻是搖頭道着不餓。母親點點頭,眼淚卻又湧了出來。
她一手撫摸着季的臉,自季他們離開村落之後,她無一日不為他擔憂。然而冬去春來,始終不見季轉回的身影。後來,族内又出了事,姜寨人催逼着他們離開了伏牛山,向北而行。
她一路走,一路落淚:季兒若是回來,發現他們不在該怎麼辦?她一路走,一路擔憂。她人向着北而行,魂魄卻留在了伏牛山。
“老天開眼,老天開眼…….”
季卻再也忍不住,他伏在母親膝頭,大哭起來。
他終于明白了任性妄為的代價。
母親将季托了起來,用手擦去他臉上的淚水,仿佛季還是當年那個三歲的孩子。季胡亂擦掉眼淚,哽咽問道:“阿姆,父親呢?還有象呢?”
聽他如此問,母親的手一頓,眼淚霎時又湧了出來,她幾乎支撐不住,瘦弱的身軀幾乎要倒在季的身上。季扶住母親,心下一沉。“母親……”他試探道。
母親閉上了眼,聲音微弱:“你父親,他在房裡……”
季當即而起。他扶住母親讓她好好坐着,口裡道:“阿姆,我去看看。”
屋内昏暗不已,入鼻皆是混雜着嘔爛泥土的複雜味道。一人靜靜躺在床榻上,季心中“咚”的一聲,全身上下寒毛倒立。
他後退一步,幾乎要奪路而逃。可他無處可逃,他身後,母親瘦弱不堪,滿面疲累。他能逃到哪裡去?他深吸一口氣,一步一步走到床邊,雙腿慢慢跪下,倒在了床榻之旁。
父親骨肉消瘦,無聲無息,如果不是手掌下還能感覺到體溫,季幾乎以為父親已經不在。他握着父親的手,父親的手冰涼,骨節突兀。他幾乎不能将這個幾乎瘦脫了人形的人與他記憶中父親的形象聯系起來。
他的父親,高大,強壯,沉穩,是他們一家最有力的依靠。何曾有過這副隻有骨架的模樣?!
他将父親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冰涼的手激活了他的認知,他終于痛喊道:“父親,父親,我回來了,季回來了……”他忍不住痛哭失聲。
這哭聲太痛人。多少個夜晚裡,厚也曾如此痛哭。她滿眼淚水,神色麻木,好一時,才上前扶住季的肩膀。
就在一片昏然哀痛之中,忽然門口傳來一聲嬉笑。這聲嬉笑如此怪異而突兀,季心生愠怒,轉頭看去,卻見一青年男子嬉笑涎臉地站在門口。竟然是弟弟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