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看着他,張着嘴笑着。他已經十八歲,可他嬉笑的神情卻無異于三歲孩童。他嘴裡不住發出嬉笑聲,仿佛覺得痛哭的季和母親十分好笑。
季不敢相信,他震驚地看向母親。母親已無力解釋這許多,隻低聲道:“自他從姜寨回來,便成了這副模樣。”
季徹底呆住了。門口,象依舊嘻嘻笑着。
晚間,堂屋裡燃起了火盆。除父親外,一家五口正在吃晚飯。晚飯就是混合了野菜的黍米湯,因為季回來,米湯比往日要濃稠一些。
米湯很淡,淡得幾乎沒有鹽味。然而就是這麼寡淡的米湯,也讓象和尚兩個吃得開心。
象不能自己吃飯,非得要母親一口一口喂他。季三兩口吃完,接過母親手裡的碗,讓母親自去吃飯,他來喂弟弟。可是象隻認母親。見是季端着碗,他雙唇緊閉,季往他嘴邊遞了遞,象忽然大喊一聲,差點掀翻了季手中的碗。
“我來吧,除了我,誰喂他都不吃。”母親道,又接過了季手中的碗。
象喜笑顔開地吃着飯。季看着眼前這一切,心中堵得厲害。他起身,藉着還碗,走到了屋後。今夜正是朔日,天空中雲層深厚,連星星也不見一顆。沒有星星,地上的人就不知道該望向哪裡。雲層雖飄在半空,卻仿佛沉沉壓在了季的眉間和心頭,他覺得很累,一種從未體驗過地幾乎要将他壓垮的累。此刻他終于回到了家中,卻發現整個家搖搖欲墜。
身後傳來腳步聲,類還了碗,站到了他的身邊。大半年不見,類已經完全變了一個人,他變得沉默木然,眉眼間卻有了銳氣,仿佛一把随時可以抽出的石刀。看着類,季再一次痛感到了自己的失責。他想說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口。類站了一會兒,轉身回屋了。
當夜,季輾轉反側,幾乎直至天明才恍惚睡去。
第二日早上,他在一室寂靜中醒來。睜開眼時,一時竟沒能分辨出身處何處。好一時才猛然想起自己已經到家了。他爬起來先去看了父親。父親還是與昨日一樣,無聲無息。他握着父親的手,一遍又一遍的摩挲。
身後傳來腳步聲,母親端着一個裝了熱水的陶盆進來。季起身讓開,母親道:“你父親昨夜把衣服弄髒了,我來給他搽洗,換身衣服。你先出去,等我弄完了再進來。”季應了一聲,卻沒有走,見母親吃力地給父親翻身,他上前道:“阿姆,我幫你吧。”
母子二人齊力将父親的衣物換下,擦洗之後給父親換了一套幹淨衣服,然後又将父親挪了一邊,将底下的床席抽了出來。一番忙下來,連季的身上也出了一層薄汗。
“每次都是您一人嗎?”季問。
“類在家的時候是幫的。”母親道,“你父親病倒了,象又如此模樣,地裡的活全靠他扛了起來。”
季想起類的模樣。去年他離開家時,類還純然是一個半大孩子的模樣,不過大半年時間,他沉默的神色已與一個大人無異。是他這個做哥哥的失責。季低聲道:“我回來了,日後家裡地裡的活我來幹。”
母親聞言微微笑了笑,季兒回來了,也帶回了她的魂魄,她心裡到底輕松了些。伸手理了理季的頭發,問道:“在外面這大半年,吃苦了吧?”
他吃的苦如何能同家人吃的苦相比?季搖搖頭:“沒吃什麼苦。倒是阿姆你瘦了好多。是我不孝,我應該早些回來…..”說着,季忍不住又心酸。看着一家人如此模樣,他真的後悔當時自己的任性。若他當時徑直回了家,縱使不能改變族人被擄走的命運,至少可以讓父親母親和弟弟妹妹們少吃一點苦。
母親知道他的痛苦,輕輕拍着他的後背,寬慰道:“不要太自責。我好着呢,你回來了,我們一家人便都齊全了,我們會好起來的。”
那些心酸又化成了淚水。可是眼淚有什麼用呢?父親倒下了,他便要把家撐起來。季一把一把的擦掉淚水,啞聲道:“父親這病,巫怎麼說?”
“巫說,你父親一路憂憤交加,到了此地,又要安頓族人,又要開荒種地,心力交瘁,内耗過度,如今是實在支持不住了……”巫讓她做好心理準備,可面對剛剛到家的兒子,這句話她怎麼也說不出口。
季緊緊握着父親的手,他想起了村内那些雖未能完工,卻布置井然的房舍。過了一時才接着問道:“那姜寨到底為何把我們擄過來?路上他們有沒有為難族人?”
母親沉默一時,慢慢道:“當時姜寨人突然發難,趁我們不備包圍了全族,将我們一路從伏牛山驅趕至此。趕到這裡後,劃了這片地方給我們就走了。我們全族上下,攜家帶口,又拖着家當,走得極累。那姜寨黑甲一路惡言惡色,時時驅趕。路上有老人孩子和女人不堪長途遷徙,加之睡眠飲食不繼,倒在了半路上,共記三十五人。那些族人全葬在一路來的路上了。你父親說,要記着這些人墳茔的位置,将來将他們全部遷回伏牛山下。”
說來不過寥寥數語,可每一句都浸泡着血淚。
季可以想象事變之後父親是何等的驚怒交加,又是何等的自責愧疚。所以他才将自己熬成了這副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