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萬國路盡頭,浦江江堤。
“睜開眼試試。”
暮光自雲隙間灑下。
浩蕩江風撩起江面層層水波,江對岸的明珠塔和高樓大廈群接連亮起斑斓的霓虹燈,交相輝映,照徹天地。
輪椅上,夏夢萦手裡抱着塊畫闆,面朝前方,緩緩睜開了雙眼。
萬物在這雙晶瑩的僞瞳裡從模糊到聚焦,再到清晰,明亮。
時隔八年,世間萬千終于在她眼睛裡再次有了形狀和顔色。
“怎麼樣,适應嗎?”
“可以看到了!”
夏夢萦激動點頭,唇角浮起燦然欣笑,指了指江對岸那座塔道,“那個高的,是不是肖昱之前說過的明珠塔?”
“對,就是明珠塔。”
江冉冉俯下身說,“等過會兒天黑了,燈光一亮,可好看了!”
“肖昱跟我說,每次他找不到設計靈感的時候,就喜歡來這裡,站在江堤上吹吹江風,看看明珠塔,靜靜地眺望遠方的繁華,把自己放空。”
說着,夏夢萦握起鉛筆,在膝上架着的白紙畫闆上畫了起來。
冥冥之中,像有隻手握着她的手移動,每一筆都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感覺。
“嗒。”
“嗒,嗒嗒,……”
白色畫紙上突然浸出幾個濕點。
她筆速越來越快,畫中人的輪廓越來越清晰,紙張下方的濕點也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直到滴成一片。
被浸濕的紙張起了褶皺。
“肖昱,你,你……”
畫筆倏地停下,她盯着畫中央自己身穿婚紗的畫像,竟忽然哽咽起來。
“你就不能讓我看你一眼嗎?”
“為什麼?”
“為什麼隻畫了我一個人……”
下一秒,她捏着畫紙一角的左手突然攥緊,右手在她自己的畫像旁邊的空白處再次起筆,筆尖停停頓頓、忽左忽右地擦出一道道混亂的線條。
她絞盡腦汁回想,可記憶裡的少年輪廓早已被時間沖淡,模糊不清。
那是肖昱十七歲的模樣。
灰色筆尖在白紙上試探來回,畫出的每個線條都被她擦擦塗塗修修改改,從他的臉,到他的頭發,再到他的五官……她極力地解構、重塑。
可到頭來。
卻沒有一個線條的位置是對的——原來,有些東西竟連記憶也留不住。
“我……”
“我把你給忘了……”
他曾對她說,念念不忘,必有回響。他曾對她說,她隻當他是去了國外,倒了個時差,他那邊是白天的時候,她這邊是夜晚,所以他會在每個安靜的夜夢裡來和她說話。
“你會回來的,對吧?”
倏爾,清風拂過。
一隻純白色蝴蝶翩翩飛來,合上雙翼,輕輕落在了她拿着畫筆的手指上。
像是落下一個很輕很輕的吻。
暮光映照下,蝴蝶雙翼潔白無瑕純淨似雪,就像站在光裡回眸的他一樣幹幹淨淨,纖塵不染。
隻一瞬,腦海裡被時間沖淡的模糊輪廓竟奇迹般縫補拼湊完整。她的手像被施了魔法,被一股無形的微弱力量牽引着,握着畫筆動了起來。
一如曾經,他握着她的手。
哽咽越來越明顯,被哭腔浸濕的呼吸變得急促,可她一刻不停地低頭畫着,絲毫不顧紙張已經被滴連成片淚水浸透,透出了下面墊闆上的花紋。
她知道,他回來了。
沙沙聲不絕,無數個灰色線條,描摹編織成照亮她生命的那道光。
“我看到你了。”
飛揚的筆尖倏然停止。白蝴蝶輕撲兩下翅膀,從她握筆的手指上飛離。
畫紙上,多了個朝氣蓬勃的少年。
烏黑的狼尾短發發梢被風撩起,筆挺的鼻梁上架着副半框複古眼鏡,眸中含光,透着少年人獨有的明朗,臉廓利落,一身校服,單肩背着書包——
俨然是個學生,是宸夙和江冉冉不曾見過的他,是隻有夏夢萦認識的他。
“你要不要看看他?”
宸夙說着掏出手機,“有照片。”
“不用了。”
夏夢萦卻出乎意料搖了搖頭,道,“照片上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但這個人永遠都在。”
她低頭,認真地看着畫中少年,指尖輕觸過他紙質的側臉和頭發。
灰色的線條被抹糊,染黑了手指。明明是張紙,她卻似乎感覺到了溫度。
命運帶走了二十五歲的肖昱,卻帶不走那個站在光裡朝她回眸笑的少年。
肖昱屬于命運,少年隻屬于她一人。
“宸先生,冉冉。”
夏夢萦将畫紙折了好幾折,疊成小塊,塞進兜裡說,“明天……能麻煩陪我辦個出院手續嗎,我不想繼續呆在醫院裡了,我想去南海看看。”
“南海?可是你這……”
“好。”宸夙卻打斷江冉冉,搶說道,“明天你出院,我們一起去。”
江冉冉一臉擔憂惑然看向宸夙——夏夢萦的身體狀況,根本離不了病床太久,又如何去到南海那麼遠的地方?
宸夙卻攬過她肩膀,似乎有什麼難說出口的話,隻是悶着臉稍作搖頭。
她沒明白宸夙什麼意思。
“宸先生,帶上肖昱一起吧,”夏夢萦說,“他不屬于這裡,這裡也不是埋葬他的地方。”
宸夙點頭,“好,我安排一下。”
·
兩日後,東江泷灣機場。
三人并排而坐。
宸夙靠過道,江冉冉在中間,夏夢萦帶着口罩、懷裡抱着一個黑色包裹坐在窗邊,裡面是肖昱的遺物和骨灰盒。
飛機緩緩離開地面。
夏夢萦側過頭,望向窗外,望着機場消失、城市消失、陸地消失……
全世界消失,隻剩下浩瀚的藍。
她隻道是想去南海看花,卻沒告訴宸夙和江冉冉,這一離開就是永遠,她和肖昱永遠都不會再回這座城市了。
東江是無數人向往的繁華,卻是她和他終其一生,都撞不破的囚籠。
鲸當向海,鳥當投林。
他要去往遠方。
·
下午,飛機降落南港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