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域北境,七潭山地下山穴。
已經是五日後。
披了身和守衛者一樣的黑袍、紮起的頭發卻已散開的江冉冉從山穴裡走出時,守衛者已經在洞口處等她了。
在黑暗裡呆了太久,恍然見到落日天光,她有些不适地側頭避了避。
路過守衛者時她也沒停下,隻是慢慢地繼續往前走,走出很長一段距離,直到過境的冷風忽然吹下她的帽子,穿過頸側撩起她的頭發,她才停下腳步,擡頭望了望天。
“比我想的快了很多。”
守衛者說着從後面跟來,看向江冉冉——明明還是這張臉,他卻怎麼都覺得這是副面具,和她的臉一模一樣的面具,遮蓋了下面的所有,再也看不到之前那個人半點影子。
尤其是這雙眼睛。
格外平靜,平靜得甚至有點冷淡疏離,像是遺忘了曾經的所有,再也沒有什麼東西能驚起她心裡絲毫波瀾。
“你成功了。”
見她眉心的暗紫花钿,守衛者道,“看來十妖獸已經認你做了主人。”
“自然。”江冉冉依舊望着天,聲音平淡,“我賭上性命換來的。”
天道以陣法封印妖獸箔,将四方陣眼分别藏于妖域内外四座山脈。
而五日前,她才知道,大花寨後山的妖洞、丹族十二寨裡魇妖藏身的那個礦山山穴,竟都是陣眼之一。
妖獸死,意味着陣眼被攻破。
而剩下的兩個陣眼,一個在冥界,看守它的妖獸早在冥界二域那場叛亂裡,就已不知被哪方軍隊剿滅。
另一個在妖域内,被守衛者帶領手下服從于他的混沌妖獸除掉了。
至此,四方陣眼盡破。
陣法封印解除。
時隔數萬年。
曾弑殺創世二神的魇教主遺物妖獸箔,于七潭山地下山穴重現于世。
江冉冉要做的,便是進入山穴,将妖獸箔無法想象的強大力量盡數融入自己兩縷妖魂中,在強行讓妖魂覺醒的同時,以混沌妖神魇教主的身份收回本就屬于她的妖獸箔。
沒人保證她能活着。
以一個凡人之軀和兩縷未覺醒的妖王魂魄,承受連創世二神都抵擋不住的力量——她完全沒有概念。
這具身體将要經曆什麼。
粉身碎骨?
落日的光暈在她眼眸裡流轉,她平靜地望着天,回想起三日前……
地下的穴洞裡。
陰暗空幽得叫人害怕,她已肉骨俱碎筋脈皆斷,内裡五髒盡毀,身體四肢以一個怪異殘廢的形态躺在地上。
這具凡人的身體根本承受不了妖獸箔的力量,已徹底被廢,萬劫不複。
下颏殘留着一道道血從嘴裡流下的痕迹,頸窩裡潮熱的汗和流進來的血水融在一起,濕黏黏地糊在脖子上。
她好像已經吐幹了她所有的血,隻是屍體還沒閉上眼罷了。
她不出聲,也不掙紮,靜靜等到最後的意識砰然墜落進黑暗裡。
然後堪堪合上眼。
江冉冉死了。
準确來說,是把身體獻祭了。
幽暗的地穴空無一人,剩一具屍體晾在地上,無人知曉,無人發現。
陰差陽錯地一步步走到現在,而這,便是人類女孩江冉冉的結局。
好像一切都結束了。
然而,就在她死後不久。
安靜了幾萬年的兩縷妖魂,突然開始在她死亡的身體裡蠢蠢欲動,妖獸箔古老強大的力量也注入這副軀體,于碎裂的肉骨間遊走,像是在醞釀什麼。
直到三日後——
也就是今天,在這具被上古妖力重新凝聚完整的身體爆發出的黑氣裡,她睜開了深處閃爍着暗紫光芒的眼眸。
這一刻,沉睡的魂魄蘇醒,上古的記憶再現,妖獸箔重歸舊主之手。
凡軀毀滅。
妖神于粉碎的肉骨中重生。
……
天色暗了下來。
她收回目光,直直盯着正前面一望無際的遠方,不知在看什麼。
想了許久。
她都不知道自己現在是誰,凡人江冉冉已經死了,她雖已得到妖獸箔,可妖靈珠子和另一縷妖魂還沒收回,妖神尚未歸位,她還不是真正的魇教主。
小煙花、羲容、江冉冉……
又或許從一開始她就誰也不是。
她隻是副暫時容納妖魂、等着魇教主複位的皮囊而已,隻不過是在不同的時間,被賜予了不同的名字罷。
宸夙給了她這副皮囊,所以他擁抱的親吻的,一直都隻是這副皮囊而已。
至于心和魂。
終究都是要還給魇教主的。
倏爾。
遼闊的妖域八方傳來一陣陣遙遠凄厲的嚎叫,此起彼伏聲聲不絕,随浩浩長風回蕩在無邊無際的蒼茫大漠上。
而她就站在所有聲音的中央,像一個孤獨寂寞的王者,接受四方朝拜。
守衛者站在她肩側,和她一起望着遠方,道,“妖魂覺醒,妖獸箔重歸舊主,統領大荒萬妖的混沌妖神魇教主即将複位。這是妖域四方各大混沌妖族部落在對你表示臣服。”
風沙吹散了她的目光。
曠遠的嚎叫在耳邊聲聲回響,她攥起雙手,忽然有種不曾有過的感覺。
強大的妖力在身體裡穿梭遊走,妖獸箔為她所用,妖域四方混沌妖族部落從此聽從她的号令任她差遣——
她有底氣了,她終于不再是那個任人欺淩和利用的懦弱無能者了。
她再也不用低三下四地求着誰放過誰,她會親自救出她的宸夙。
“去找葉枭吧。”
她神色平淡。
聲音卻有些哀傷,像在自言自語,“他在等我,我不能讓他等太久。”
“你說……葉枭在等你?”守衛者奇怪,“他怎麼知道你要去找他?”
“不。”
她似有若無搖了搖頭。
隻應付般地回了這麼一個字,似乎正陷在某件心事裡,思慮重重,卻殊不知守衛者把一切都看在了眼裡。
“教主大人……”
“你還是沒有放下那個人!”
守衛者聲音重了些,像是生氣了,“那個人,他隻是助你複生的工具!為了完成使命,我可以毫不猶豫地棄掉所有對我的計劃已經沒用的人和東西,為什麼你就不能……”
“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嗎!”她蓦地打斷守衛者,語氣責備,又帶着點憤怒,“跟你一樣,沒有血沒有肉沒有心,不會傷不會痛,就是個披着人的衣服會說人話的鬼!”
“那是因為我也是你複生的工具!”守衛者急了,“我,我……”
“我隻是你的一部分!”
“什麼?”
江冉冉微驚。
沒聽明白什麼“一部分”。
守衛者卻頓住了。
好像意識到自己一着急說了什麼不該說的,半遮半掩道,“沒什麼,等時機到了,該知道的你自然會知道。”
·
妖域西部,地下城。
洞壁燭台上飛濺的血色火星再次映入眼眸,好像一切都是場荒唐可笑的大夢——幾日前她遍體鱗傷差點要死在這裡,她做夢都想逃離這裡,小北賠上了性命才把她救出去。
她呢,一頭撞進不歸路,踩着小北的屍體,又回到了這片地獄。
當初還覺得小蘿卑鄙。
可現在她還不是跟小蘿一樣,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那些人赴湯蹈火拿命護着她,幫她擺脫命運的掌控,到頭來卻被她愚弄,成了一無是處的笑話。
也不癡心妄想了,該怨就怨該恨就恨吧。畢竟她也恨透了現在的自己。
終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