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景王十二年,魏國國力強盛,大舉興兵滅韓,各國喏喏不敢逞其勢,送質于魏以保暫全。
年僅八歲的楚燎是景王最喜愛的兒子,使臣指名道姓要他前去,景王忿忿不敢違。
離開郢都時,與他一母同胞的兄長楚覃身邊跟着一襲青衫的文弱書生,楚覃将尚未及他腰高的弟弟攬進懷中,低聲道:“這是你的随侍先生,今後在魏國,他會替兄長為你遮風擋雨。”
常年戎裝的楚覃脫了戰甲,身上也還是有着洗不去的血腥氣。
他把聲音壓得更低,在少年楚燎耳邊道:“不出十年,兄長定親自接你回來。”
提前布置好的香案上熏煙缭繞,公羊頭血迹未幹面朝魏國的方向,祭神的咒文從巫祝口中嘤嘤切切飄逸而出,随風傳到每一個祭拜路神的百姓家中。
艾草燃燒的草木香氣從楚國的千家萬戶中升騰而起,凝成楚宮之上的大片煙雲。
去國離鄉,楚燎不是不怕的,父王和母後的諄諄教誨猶在耳邊,不是楚燎受質于魏,而是楚國。
楚燎把哭腔死死憋在胸中,憋得雙目通紅,望向那弱不禁風的書生。
兄長說,他叫越離,是越無烽将軍的庶子。
越家滿門上下,都是要為楚國死而後已的。
越離似有所感,在與王後的交談中折過身來,朝他遙遙一拜。
這人眉目修長,笑起來像是一彎新月,眸中盛滿了陽春三月的好陽光,溫潤不吝地灑在楚燎身上。
“他?他能為我遮風擋雨?别行至途中,自己先死了。”
與楚燎的牢騷話不同,魏國使臣見質子随侍如此弱質纖纖,滿意地撣了撣衣袖,催促道:“恕在下冒昧,隻是這日頭不早了,若再不啟程,怕是難抵傳舍,屆時公子也不免受罪。”
衆人沉默片刻,景王将弧形玉璜别在楚燎腰間,剔透的玉璜折射出斑斓的光,映得他腰間一片熠熠生輝。
“我兒世鳴,去吧。”
楚燎俯身而跪,所有随侍的楚人緊随其後,道旁的士兵握拳擊胄巍巍而立,铿锵聲蕩開早春的寒意,萦繞在楚國上空。
魏國使臣垂目袖立,默默不語。
一拜楚水湯湯。
二拜楚魂泱泱。
三拜父母哀哀。
在巫祝的一聲長嘯中,楚燎起身離去,不敢回頭多看一眼。
一直到郢都消失在連綿起伏的地平線上,楚燎才扒着窗戶,不住朝來時的方向探出頭去。
而那個他以為弱不禁風的先生,以不可撼動的力量将他的半邊身子拽回,把他摁在自己懷裡,在他耳畔輕聲道:“哭吧,就在臣懷中哭個痛快,等門簾被打開,你就是沒心沒肺的公子燎。”
楚燎不記得自己那天哭了多久,他攥着越離的衣襟,把泣音盡數埋葬在這一方衣袍中,似乎有人在輕撫他顫抖的脊背,一下又一下。
他被淺淡的松木香包裹着,哭到乏力,哭幹了眼眶,哭着睡倒在這人懷中,身後那隻手始終溫和地存在着,不曾離去。
趕在暮春之前,他們終于抵達魏國國都安邑。
魏國的大片平原上長出茂茂新草,與楚國的層疊梯田不同,魏國更加一望無際,路勢平緩,連空氣中都充滿了陌生的土腥味。
馬車隊停在城門前,使臣在前方确認身份,楚燎奄奄一息地倒在越離懷中,越離一手攬着他,一手掀開半邊簾角。
他的目光落在多為麻衣麻履的魏國百姓身上,各式各樣的小攤沿着長街錯落,百尺城樓下商隊俨然,運送的貨物多為鹽和陶器。
截然不同的鄉音在耳邊來回遊蕩,四面八方都是陌生的人群,終于有了抵達異國的實感……身下的楚燎迷迷糊糊痛呼一聲,他回神收了力道,輕撫在尚且單薄的脊背上。
道之雲遠,曷雲能來。
魏國宮殿嚴整對稱,沒有楚宮那樣跳脫的紅牆綠瓦,多以黑瓦白牆為主,輔以雲紋或各種方紋,莊重大氣,卻也略顯呆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