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人收起華蓋,魏王負手款款而來,所有人起身迎立,跪身拜道:“參見王上——”
方額廣頤的魏王二十繼位,鷹目狼視,如今年過四十,須髯半綴,在馬背上摸爬半生,洗不去的殺伐氣掩在逶迤袍角間,有了些懶散的倦意。
他緩緩上座後,朗聲笑道:“各位子侄好等,本王姗姗來遲,牟垣,開宴吧,快起,都快起來。”
衆人謝恩入座,牟内豎高聲唱宴,侍人們兩兩作對捧着炙爐魚貫而入,架上浸泡多時的鹿肉與牛羊肉串,在剩下的半格爐上鋪好鐵架,将肉片一一覆上。
油濺在火炭上滋滋作響,腌料的香氣蒸騰四散,案上擺放着生吃的脍品與兩盤脯幹,一碗肉醬。
楚燎心想,總算有兩口能吃的了。
魏王盤腿而坐,對他們一一問候,聲色和緩宛如鄰家老伯,見姜峤不時咳嗽,便命人将他的菜品換成羹食為主。
“都可還吃得慣我魏國膳食?”
姬承和姜峤誇贊了兩句,楚燎和趙佺埋頭苦吃,擡頭應聲答了。
魏王欣慰笑道:“吃得慣便好,你們千裡而來我大魏,今後這裡就是你們的家了,若有不習慣的,盡管跟身邊的侍人說。”
他話音微頓,從右往左依次看去:“十五,十六,八,十七,楚燎,你倒與孤的九公子年歲相仿。”
琴音伴着水色煙波輕輕漾去,雨勢不減,敲打在檐角廊邊,滴答出惱人喧聲。
“父王可是想我了?”
九公子與楚燎果真年歲相仿,連身量都差不離,一身華貴紫衣的小小兒郎涉雨而來,母親告訴他文台宴席上有異國來的玩伴,他便循着父王的足迹來了。
他肆意撲進魏王懷中,衣角的雨意沾在王袍上也無人在意,魏王半抱着他,捏着他的臉親昵道:“還有貴客在呢,半點不端莊,平白讓人看了笑話。”
“父王不笑我,誰敢笑我?”他一雙清淩淩的眸子把衆人漸次掃過,落在怅然若失的楚燎身上,指着他問:“這就是我的玩伴嗎?”
趙佺挑了挑眉,嚼着口中肉片看熱鬧。姜峤喝了些羹湯,喉間腹中有了熱意,倒也不怎麼咳了,他攥着衣袖,有些不安。
姬承先是看了玄衣玉面的越離,才把楚燎黯然的神色納入眼中。
至于那位備受寵愛的九公子,不知在跟魏王說些什麼,很快便興奮起來,從魏王懷中跳出,湊到楚燎面前:“我父王說今後你可以與我一同讀書習武,你是從楚地來的?那裡有什麼好玩的?”
九公子好奇的眼中并無惡意,可他能肆意伸展的生氣最令楚燎胸口發悶,他放下手中的肉串正色道:“楚地春秋長冬夏短,夏日炎炎時分,可以去河中摸魚撈蝦,汛期過後尤其好撈,去年我撈了滿滿一桶,半個楚宮都有魚湯可以喝。”
“真的嗎?!”九公子驚喜叫道:“我還不會水呢,很快便要入夏了,到時你教我吧!”
楚燎痛快道:“好啊,到時我教你,很好學的。”
“咦,那是什麼?”九公子見他腰間有潤色瑩瑩,“那是什麼寶物?”說罷便伸手來摘。
楚燎驟然變色,手臂一揚将他揮開,炙爐也一并翻倒,炭塊翻滾而出,與九公子撐倒在地的指尖相隔不過半尺。
席間切切笑語恍如凝滞,泠音乍止,琴弦铮铮唯餘音空蕩。
楚燎腦中轟鳴,不知該作何反應,餘光裡玄色掠過,在衆人來不及反應之前,越離跪伏在九公子身邊,炭火餘熱炙在他臉側,“小人手無輕重誤傷了九公子,望大王降罪!”
魏王勃然大怒,玉杯砸在欄杆上發出碎裂之聲,侍人連忙将後知後覺害怕起來的九公子抱起,他泣音喚道:“父王……”
“父王在此,可有哪裡傷到了?”魏王蹲身下去,将他上下細細察看,除了被燎焦的衣角,并無大礙。
魏王目光沉沉,壓在面目驚惶的楚燎身上,俯視着地上的越離,震聲道:“你好大的膽子,敢傷我骨肉,既然來了大魏,就要守寡人的規矩——”
越離肩膀一抖,肅聲道:“小人縱然無心之失,但大錯已鑄,全憑大王處置!”
姬承剛要起身,被姜峤眼色攔住,緩緩搖了搖頭。
就連趙佺也指節發白緊攥酒杯,全然沒了看熱鬧的悠然自得。
楚燎想要起身,可魏王的目光令他動彈不得,他不敢看越離,不敢看魏王,視線與泣涕漣漣的九公子相撞,兩相無言。
“父王,我沒……”九公子的話音在魏王的目光中斂去,他攥緊了父王的手,不再多言。
“來人,将這不懂規矩之人給本王拖出去,鞭五十!”
越離的脊背隐隐發顫,依舊肅聲道:“謝大王隆恩——”
魏王拂袖冷哼,全然沒有了飲酒作樂的興緻,帶着九公子離開。
楚燎六神無主地看着越離被拖走,膝行了兩步,被掉出來的衣角絆倒,越離慘白的臉上挽出一個笑,對他作口型道:
别怕。
越離清俊的臉消失在夜色之中,随之響起鞭條抽在皮肉上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