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鋒映亮她的面龐,雙肩塌下,抑揚頓挫之音也變得萎頓,雙目放空,苦笑道:“這番話我不曾出口,梗得喉頭咽血,先生莫笑我志庸。”
姜峤神色複雜,垂目看着自己的掌心,似有所悟:“身陷囹圄,奮而長嘯,怎可言‘庸’?能像将軍這般有聲有色,也不枉人世一苦。”
劍鋒劃破她的指尖,血珠沿邊而下,“自天而地”劃出生死一線。
它吻過太多人的性命,凝聚了太多怨氣,握住劍柄,便有無邊殺意燃起。
相傳大周第一神鋒乃武王手中的龍吟刀,天地劍隻能屈居第三,但神鋒所列,是因其刀鋒無匹,還是因握住它的人銳不可當?
她甯毀勿錯,甯殺勿仁。
她無比可惜,“五年前,我曾在軍營中,見到過一個與你相像的人。”
姜峤渾身一震,放在膝頭的十指盡數蜷起,他不知道自己想聽怎樣的結果,陳修枚劍握在手,卻已經刺入他的心。
“你與她長得并不像,你面若好女,她卻平平無奇。”雪亮的劍身上映出她的眉眼,從而看到另一雙眼睛。
“唯獨,唯獨那一雙眼睛,令人見之難忘。”
那是怎樣的一雙眼?
蒼天莽地玄黃合一,青鳥銜來昆侖山巅的一株雪蓮,堕入狂卷無息的波濤,凝成她皚皚如荒原的一雙眼。
她用那雙眼看草長鷹飛,觀戈伐血濺,望無極穹宇,落在掀帳而來的陳修枚身上。
異瞳之人,世之兇兆。
陳修枚腳步一頓,稍穩心神。
她一開口,陳修枚便被那雙神目所懾,聽她說着和姜峤無二的話語。
她身上綁着手腕粗的麻繩,神情自得,甚至有不易覺察的解脫。
便是此人,令她為齊軍精心設下的包圍被破,區區八千騎兵,竟反制她五萬将士。
眼看重圍已破,她卻自投羅網。
飛鳥投林,她一頭紮進,是為投死。
她早就明白,人心劇變,天道自亡。
或許纣王死而不僵,他肮髒的血流到每個人的腳底,從而沾濕了每一塊淨土。
她沒有姜峤的不忿,她隻是無比平靜地昭告于她,昭告今後天下人的命運。
陳修枚不敢再看她的雙眸,讷讷道:“不為世所用,縱為君子,亦棄之。”
她無悲無喜道:“君子不器,若世所不容,自有絕迹之時。”
陳修枚不再說話,她将天地劍輕放在沙盤上,轉身離去了。
“陰差陽錯,你們竟然都落入我手。”陳修枚面露倦色。
姜峤垂頭,嘴角漾出一抹笑,有種塵埃落定的安心。
“不是落入你手,是她選擇了你。”
不等陳修枚反問,他解惑道:“她知道,你會許她一個好下場。”
陳修枚臉色青白交加,半晌,她大笑出聲,險些捶胸頓足,形如癫狂。
廊下的侍人們被笑得悚然一驚,紛紛加快了腳步。
她抹了抹眼角的淚沫,笑着歎了口氣。
到頭來,她成了屠夫裡的君子。
姜峤已無所念,眉目恬淡,望着她的目光如三月暖陽,和煦而令人郁郁。
“你想念齊國嗎?”她問。
姜峤搖頭,“我乃天地子民,任何地方,都自有我的埋骨地。”
陳修枚颔首,她收劍入鞘,把染血之劍放在案上,深深地凝視着他。
後羿射日之時在想什麼?灼灼烈焰懸于蒼天,他真的看得清嗎?
還是太陽們明白自己縱有高天,難擋箭雨,自願在萬箭穿心之前墜于深淵?
是後羿天生神力,箭簇破開萬風,還是在太陽的照耀下,風息不敢相擾?
誇父窮極一生,都沒追上過太陽,想來是後羿吓壞了它,它勢單力薄,敬而遠之。
若誇父與後羿相遇,他們會如何談論太陽?
陳修枚傾身虛抱住他,連同那雙寂寥的眼眸一起擁入。
她拍了拍姜峤嶙峋的肩膀,低聲道:“姜峤,幸會。”
她不再逗留,在長夜流淌前離開。
姜峤目送她遠去,執起那把名劍,笑得有幾分乖巧。
一隻杜鵑叽叽喳喳落在亭上,很快又撲騰着毛發鮮亮的翅膀飛入亭中,圍着半尺硯台打轉。
寒芒乍起,姜峤望向它滴溜溜的眼睛,輕輕笑道:“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