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聽聞齊國質子病死榻上時,眉頭緊攏,将拇指上的扳指把玩片刻,确認道:“病死的?”
奏者回:“正是,那姜公子本就身弱病繁,素有頑疾。”
魏王可惜道:“罷了,遣使者去齊,再召來質。”
奏者踟蹰不去,魏王觑之,他俯跪在地,“一年前張渠告病還鄉,恕臣愚鈍,不知大王心中可有人選?”
張渠便是四年前去楚問質的使者,彼時楚國國力自然不比魏國,卻也仗着山高路遠水肥馬悍,有拼死一戰之力,因此派出去的使臣中以張渠的口舌最為妙絕。
齊國質子這一死不要緊,死就死了,但死在他魏國,還要派人再去要一個質子回來,就算齊王兒子多的是,也算欺人之舉,稍有不慎便弄巧成拙,落個不仁不義欺人太甚的罵名。
此任非口若懸河颠倒黑白之輩不能往。
魏王從美豔姬妾懷中直起身,不悅道:“我大魏食客衆多,竟無一人能繼張渠之才?”
奏者心中叫苦不疊,面上沉着道:“此事非迫在眉睫,有識之士定在大王囊中,隻是亂花迷人眼,臣提議舉名士盛會,物色人才,得以久長之用。”
魏王揮了揮衣袖,蕩起一片香粉,“善,孤着你去辦。”
奏者喏喏而退。
成書房外豔陽高照,安邑城外沿河而茂的柳絮飄入高天,落在奏者肩頭。
國無大事,魏王沉迷美色,年前又納了兩個新夫人,看似沉醉其中,實則隔岸觀火。
相國持文政陳帥持武政,兩人同為一家,禦外時雙璧合一所向披靡,可一旦安穩下來,便成了掣肘。
氏族大家已隐隐不滿,魏王有意放縱,樂見其成。
“丁伯,這兒柳絮迎風,您不嗆鼻嗎?”
來人說完應景地偏頭打了個噴嚏,他望向玉姿漸成的魏明,禮道:“公子。”
魏明最讨厭這個柳絮紛飛的時節,他鼻頭發紅,回禮道:“不知父王可在書房,我來向父王述課。”
王儲之中,以二公子與九公子最有德才,二公子弱冠之年便軍中政上無不有績,近來也受氏族擁戴,九公子雖年少,卻由大王親手教之護之……
魏明雙目澄澈盈光,舉手投足都是王族風範,丁伯垂頭讓道,“大王正在其中,公子勤于課業,是我大魏之福。”
楚燎每日跟在魏明身邊,來去一籮筐的奉承話,真心假意難辨不說,一套套官話聽得他暗暗唾棄……
他撇眼回來,微微一怔。
魏明側臉溫潤,并無半點敷衍之意,誠摯道:“長清定不負所望。”
丁伯視線落在他身後的高挑少年身上,這位楚國而來的質子風姿不輸九公子,卻甘于一身侍服,跟在公子身邊,且是大王授意……
楚燎似有所覺的目光掃來,他轉開眼往日光正盛的階下走去。
魏明着人通傳,少許進得門去,楚燎則守在門外立在檐下,将暴曬下泛起白光的宮殿與長道納入眼中。
自從楚燎成了魏明的伴讀後,他便替代了叢雲的位置,以至于叢雲總覺得他處心積慮,要暗害他家九公子,鬧了些不入流的笑話。
也是從那時開始,他習慣了默立等待,像一塊無所不納的海綿,把聲色與光陰都吸入他所在的方寸之地,在某個無人知曉的夜晚,一寸寸長出骨肉。
這人面帶笑意,卻麻衣履鞋,由北門而入,定是邀功請賞而來……這人雖衣冠華美,卻腳步虛浮,不肯直行,應是陳罪而來……這人面沉似水,輕易不肯透露心迹,非在朝多年不能成……
他對魏宮中的行立坐卧,都有了自己的思考與推測,并在魏明毫不設防的答複中得到答案。
以前可怖陰森的巨林,在他眼中一點點縮身成木,枝頭躍動着毛色不一的鳥兒。
姜峤的消失令他想到自己,魏王真的會放任他在魏宮遊蕩,然後全須全尾的回到楚國嗎?
想到姜峤,他便想到越離。
兩人素有知己之交,姜峤離去前的匆匆一瞥,并未如願落在越離身上。
他對雨中怔然的楚燎笑了笑,就像平時那般恬淡,然後再也沒有回來過。
大雨下了三天,越離執傘在齊院等了三天,等來了姜峤病死的消息。
那天晴空大好,越離聽完消息,在侍人們收拾房間時,望向桌上濕淋淋的棋盤。
守在齊院門口的楚燎看着他伸手沒入盛滿雨水的棋盒中,拈起一枚白子收進掌中。
雨水順着越離的指尖流入掌心,延向手腕,水線沿着蒼白的小臂,洇濕了他的袖角。
越離出來時面色無異,他卻忍無可忍,上前抱住他的腰,顫聲道:“你想哭便哭吧,我不會笑你的。”
他還不夠高大,不夠強壯,所以越離依舊需要微微折身,哄孩子般在他背上拍了拍,話中猶有笑音:“公子長大了,懂得體恤臣了。”
那一刻他突然很恨,卻連那是不是恨因何而恨都搞不明白,無可宣洩的淤堵噎得他喉頭一窒,再說不出第二句寬慰的話。
他沒有資格。
“楚燎,發什麼呆呢?”魏明一臉明媚地出來,應是被誇獎了。
如果越離有他那麼好懂就好了。
“無事,你可是要去鼓場?”
魏明心情大好,迎着風又打了幾個噴嚏,揉着鼻頭哀怨道:“今日不去了吧,這柳絮如此惱人,鼓場離城外不過數裡,我豈不是要被柳絮活埋了?”
“哪有那麼誇張,你也太嬌氣了。”楚燎不免失笑。
魏明背着手湊近他,老氣橫秋地哼哼道:“笑了?你這張臉就該多笑笑,又不是佳人那副尊容。”
佳人即是尹峰的代稱。
兩人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大笑起來。
“今日不去鼓場了,我帶你去找我四哥。”魏明把他從身後拽到身邊,神秘道:“我四哥為人随和,且說他是宮中最會玩的人,他沒出宮僻居之前,我總愛背着母親去找他玩 。”
那會兒在大人們眼中,四公子魏珩已經是個扶不上牆的爛泥了,但魏明一直覺得這位王兄與衆不同,至于怎麼個不同法,他倒沒細想過。
“他啊,還抓到過這麼大的紡織娘!”魏明比了兩個指節那麼長,對楚燎的驚訝很是受用,很快他放下手黯然道:“可惜沒過多久四哥就把它放了,我都還沒多看看呢。”
兩人回到他的笃志居換了常服,叢雲又要跟來,魏明假模假樣地說要去鼓場與楚燎比試,他就不必去了。
這般借口不是第一次用了,魏明是有目共睹的知輕重守小節,因此也沒人一闆一眼地确認他去了哪。
楚燎避開叢雲幽怨嫉妒的目光,随着魏明一同匆匆出了門。
以前他對叢雲的态度嗤之以鼻,隻覺得這厮想狗仗人勢而不得,慢慢地,他也能明白那份感受,于是便多了幾分心虛。
兩人從宮門出來時,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大地被烈日炙烤,空氣中漂浮着幹燥的味道。
魏明以折扇作擋,又是遮陽又是扇風的,熱得簡直要蹦起來。
“不行,我得趕快去找四哥,他苑中的地窖是避暑的不二之選,”他一把拽過失神的楚燎,“快,不然我非燒焦不可!”
楚燎被他拽得不得不拔腿狂奔,卻忍不住回頭,已經看不到剛才似曾相識的背影。
是被熱出幻覺了嗎?他似乎看到姬承與越離撐傘而去,每日他們都同去同歸,莫非就是這般在街上閑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