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自西向東,二九之天已是雪被長原,路面上滴水成冰。
東苑中冬景皚皚,枝頭檐下橫着冰棱子,“砰”一聲砸在地面,是魏珩撿了石頭來打着玩。
魏淮摔了刀筆,拍案道:“你這又是鬧什麼?”
魏珩裹了棉袍也不嫌冷,屈膝坐在門檻上,頭也不回:“我高興着呢。”
腳步聲由遠及近,魏淮把他從門檻上拽起來,拍了拍他的衣袍,“這麼大了也沒個正形。”
魏珩悶不吭聲,任他打發。
北雁早早歸南,檐下的春燕也不知所蹤,風聲呼呼作響,魏淮歎了口氣,把門合上,室内頓時暖和不少。
“你就這般厭惡越離?”
魏珩這才正眼看他,冷哼一聲:“他僞侍二主,分明是不安好心,你還縱着他。”
一年前,魏淮在館舍門前遇到一人,此人三言兩語将他的處境言明,又故弄玄虛,要他明日同一時辰來此相會。
魏淮本無意再去,可他一句“末子勢成,你孤身一人想護與四公子周全,孤掌難鳴”,道破自己多年心結。
第二日,他如約而至,那人卻遲遲不曾露面。
他怒起心頭,如若此人出現,再留不得,他必要殺之洩憤。
他入巷緩行,那人便在東苑門前等他,端的是無事人般的從容自在,未語先笑,“我左思右想,館舍門前人多眼雜,不是議事之地,四公子與我們同氣連枝,又不在宮中,耳目偏僻,”他擡掌遙指牆内綠樹,擲地有聲:“依在下看,王霸之業,起于青萍之地,此處正合公子之意。”
世人都以為他魏淮争強好勝,不過是不甘人下,要争那方寸之地。
就連魏珩也當他是心高氣傲,看不過魏明盛寵。可魏王隻知為君不知為父,子嗣凋零至此也不以為意,他若不争,數年之後,哪有他與魏珩的立錐之地?
而越離一朝勘破,既令他心驚,又不禁莞爾。
一番促膝長談後,他将越離拜為幕僚,後得知他本為楚質子随侍,也不改其意。
他在朝中擁趸漸增,少不了越離的謀劃,魏珩也因此不得不正視此人,将他列為魏淮首害。
魏淮摸了摸他凍僵的臉,懷柔道:“物盡其用人盡其才,我又不是無頭蒼蠅,他若真心懷不軌,我自了然于心。”
魏珩覆上他的手,激動道:“可他巧言令色工于心計,萬一你一個不察被他害了,我上哪說理去!”
“笃笃”
“二位公子,戍文先生與公孫先生已在前堂相候。”
戍文先生即為越離,化名戍文。
公孫謄在舍人中素有文名,他才氣過人,身長八尺寬肩闊背,看人慣以斜睨,蓄着一把短須,貌不驚人,有邪氣凝于眉心,令人不敢久視。
他十九遊魏,在此呆了六年,三年前士于公子淮。
公子淮禮賢下士,詩書朝事盡問于他,羨煞一衆待價而沽的舍人,誰知半路殺出個不明不白的什麼戍文先生,與他分席而列,共為座上賓,還屢屢獻計得公子之意,将他的意見撇之不顧。
公孫謄捂袖跪坐于越離對面,冷眼看他把凍得發青的一雙手在炭盆上翻來覆去,譏笑道:“不過二九之數,戍文先生便凍成了鹌鹑,安邑城向來冬寒苦長,先生可别凍壞了一身薄骨。”
安邑的冬天太冷了,每每出門,越離都要下一番大決心。
他牙關打顫,稍息方歇。炭火噼啪作響,烘得他周身漸暖,聞言墨眉一挑,不甚在意道:“多謝公孫先生挂懷。”
公孫謄觀他面皮泛白鼻尖微紅,越發不齒,索性撇眼不看,兩人對坐無話。
少許,公子淮歉聲而至。
“二位先生好等,乃長瑾之過也。”
兩人起身揖禮,異口同聲:“公子言重。”
緊随魏淮其後的侍女捧着一盒木匣,徑直放在公孫謄身側,“這是公子為公孫先生準備的冬禮,公孫先生可開匣一覽。”
魏淮将臂彎的玄色狐裘披在越離身上,接口道:“正是,公孫先生看看可喜歡?”
“戍文先生披雪而來,這件狐裘可還暖和?”他系好挽帶,替越離整了整毛領。
越離笑了笑,心下不免多了些暖意,“多謝公子體恤,很暖和。”
匣中俱是金銀之物,能頂越離身上三件狐裘,公孫謄面上卻不見喜色。
“公孫先生意下如何?”魏淮轉身問道。
公孫謄拱手:“多謝公子體恤。”
魏淮置于上座,開門見山:“請二位先生而來,是要問有關西戎擾邊之事,二位可有高見?”
魏國地處中原邊境,西戎時有騷擾已是常事,此次嚴冬又至,比往年還要更酷寒些。
西戎來勢洶洶,魏王本就摩拳擦掌,相國年老又病,魏王以陪護為名扣下陳修枚的将軍符,朝中新貴紛紛上表。
越離垂着眼,等公孫謄先行開口。
公孫謄見他一副鴕鳥樣,昂首闊氣道:“某以為機不可失,三年前公子已曆經沙場,又武學不辍,自當上表明公子報國之志,比之一衆庸碌,大王定取意公子,待得勝歸來,公子軍功在身賢名在後,何愁不志也?”
魏淮沉思片刻,颔首道:“戍文先生可有高見?”
越離道:“某以為公子應當上表奏請陳将軍挂帥,再抗西戎。”
公孫謄怒斥:“大王扣下兵符,已是對陳家專權不滿,你還要公子去撫大王逆鱗,居心何在!”
魏淮不語,望向面色如常的越離。
“公子,西戎與魏邊打了多少年仗?”他不答反問。
一開始魏淮不喜他這般問答循誘,恍若諄諄教誨,但越離每出其意,便也習慣了,于是答道:“不計其數,中原與戎狄之恨,自古有之,魏國建國以來,不下五十年。”
“滅韓隻在五年之間,五十年不滅西戎,西戎與魏國,孰強孰弱?”
公孫謄再怒:“區區蠻戎,怎可與我中原大國相提并論,豎子休得口無遮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