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燎在院中将昨日的招式都溫習了一遍,掃腿劈掌間已初成氣象,饒是吹毛求疵的趙佺也誇過他幾次。
那把木劍太輕了,他早将之綁了根吊繩挂在門上。蘊藏在周身的虎力亟待爆發,每日他都要扛着阿三挪一步都費勁的石凳,在院中跑上幾圈,夜間方可輕身睡去。
王兄答應他,将給他鍛造一把豔鐵無雙的重劍,使之出鞘便力撼山河,颠倒衆生。
他呵出一口熱氣,阿三搓着手掌起院燈,昏暗的院燈将牆角門邊都映得影影綽綽,趙佺還沒有來。
他有種預感,趙佺不會再從那扇門外,昂首闊步地負手而來了。
趙佺為人處世愛憎太分明,既不像靜水流深的越離,也與處心積慮的姬承大相徑庭,他煞有其事地表裡不一,卻令人一覽無餘。
楚燎心想,走了也好,他這般十年如一日的脾性,長留此地,也隻會日複一日的痛不欲生。
踏雪的沙沙聲傳來,他對這腳步聲再熟悉不過,越離見他伫立院中,沉思的神色散去,“怎麼不進屋去,出汗了也别貪涼。”
楚燎“嗯”了一聲,與越離一前一後進屋,他把門關上,低聲道:“今日趙佺沒來。”
越離拎起茶壺的手沒有絲毫凝滞,輕描淡寫道:“許是今日累了吧。”
他望着越離在火光中靜麗的眉眼,垂下眼睑,“嗯,我知道。”
在趙佺沒回來的第三天,趙院中的仆從覺察出不對,但他們并未聲張,借着無人在意的身份,竟還偷跑了兩個。
魏王之前有意放寬轄制,後來也就忘了還有這麼幾個送上門的餌料,乍一聽到趙國質子潛逃的消息,還有些不明所以。
但畢竟是他親口吩咐,也不好罪責旁人,眼前西戎戰事正酣,又有齊國态度不明,屬實是有些騰不出手。
于是魏王将趙院剩下的兩個仆從下獄拷問,其餘質子也一一召詢,放出趙國質子殺害魏國宮人,意欲謀害國君的消息,等着趙國那邊的反應。
趙王年輕時也是雄霸一方,開荒拓疆,老了之後皮肉與壯志一同衰竭,身邊圍滿了佞臣讒言,在歌功頌德中迷醉當年。
若要攻取,年老力衰的趙國比謀篡新登的齊國更好入口些。
出乎意料的是,趙國使臣與出使齊國的使臣同道入城,可見趙國對此事也頗為緊張。
出使齊國的使臣姓馮名崛,出使前兩頰圓圓,面容白皙,回來後整個人都苗條了,唯獨那雙眼睛大了不少。
嘴上沒毛辦事不牢,他看起來頗為年少,性格跳脫,也不知是官員們死馬當活馬醫,還是他一前一後判若兩人,這般性情竟也能當選。
馮崛一見到魏王便伏地大哭,痛罵齊王,一幹官員盯着腳尖,面容尴尬。
“大王,那齊王絲毫不敬我大魏,臣禀明隻需交出奸人,遣質來魏,兩國便可相安無事,”齊國殿上之事曆曆在目,他怒目道:“誰知那齊王不僅不聽好言,還召奸人公孫謄上殿,奉為上賓,那公孫謄見我,隻從鼻中哼出一氣,出言相辱,還要齊王斬我。”
他痛哭流涕道:“若非大王福澤庇佑,臣早已客死他鄉,不得複命矣!”
不知兩側官員誰重重地歎了口氣,魏王不耐地揮了揮手:“寡人知道了,你回去吧。”
說罷眼不見心不煩,兩名甲士拖着千恩萬謝的馮崛出了殿。
衆官員眉來眼去,沒人敢上前進言。
魏王心中煩悶,不悅道:“宣趙使。”
立如雕塑的牟内侍躬身領命,步至階前喚道:“宣趙國使臣上殿。”
趙國使臣趙伯儉,當世名士,本姓瞿,因勞苦功高得賜國姓,與陳相國年紀相當。
他花白的胡須在寒風中微微抖動,急途而來,難掩風塵仆仆。
隻見他身行如鶴,連屈膝下跪也不卑不亢,長聲道:“罪臣星夜兼程,唯恐誤了大王正事,趙魏兩國素來交好,若誤于臣身,萬死不能補其一也。”
魏王撩開眼皮,“哦?寡人有何大事,要先生如此奔命啊?”
趙伯儉擡起身軀,字字珠玑道:“齊國臣篡主君,取而代之,乃天命不容,此為不仁之罪。大王遣使入境,齊國不聽反奸,納奸為臣,此為不義之舉。大王為中原霸主,此不仁不義之國,必伐之,故臣身老盡命,特來為大王驅馳。”
魏王擡掌道:“還不快扶先生起身,賜座。”
趙伯儉未見喜色,伏拜道:“謝大王。”
待老先生跪坐而定,魏王幽幽歎道:“寡人待公子佺不薄,誰知他心有邪念欲加害寡人,如此劣行,寡人不敢輕饒。”
趙佺在魏國究竟是圓是方,全靠魏國一面之詞,國力相峙,對薄公堂是無稽之談了。
趙伯儉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也隻能盡力道:“大王錯愛,罪臣實愧之,若以宵小之輩壞我兩國之好,此乃臣與主君所不忍,願以黃金千斤,車百乘,樂師百人,以修舊好。”
魏王身體前傾,“千金易得,良臣難尋,先生何不論國謀身,何苦仆仆?”
趙伯儉直身道:“一臣難謀二主,蒙大王青眼,若當來世再報。”
“先生高節,”魏王抖了抖袖口,“既如此,黃金美人且留給趙王,雁門關以西二百裡,可換你我重修舊好。”
趙伯儉面色隐忍,拱起的手臂微微顫抖,“唯有河山不敢棄,望大王另圖之。”
雁門關一帶并非沃野肥地,離趙都也相隔甚遠,且關隘重重。但雁門關一出,可直抵齊國疆界,若拱手讓人以緩兵,待魏國騰出手來,長驅直入隻是時間問題。
趙伯儉心中湧起塵埃落地的悲壯,今日若殿上之人不是他,雁門關一帶或已更名改姓,埋下禍根。
魏王果然愠怒道:“爾等不義在先,雁門關非彼要地,仍推三阻四,貴國既毫無誠意,我也無意為難先生,禦史何在!”
丁伯出列:“臣在。”
“你親自将伯儉先生送回趙國,問一問寡人之言可有不妥!”
丁伯俯首道:“臣領命。”
趙伯儉扶地站起,凜然道:“何須勞煩大王與諸位大人,臣使命未達,不敢輕賤其身,如今使不得命,國土将傾,雖死不能守其節……”
衆人為他的泣血之啼所震,尚未反應過來,殿下甲士佩劍“唰”一聲被抽出,刀鋒雪亮。
“今以死謝罪,長恨而終。”
語罷他面朝趙國方向,自刎而死。
魏王盯着殿下那攤烏黑的烈血,神情複雜,衆臣都被這一變故撼動。
春秋之後,少有使臣死節,如今一見,仍不免為之怅然而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