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明被他氣笑了,“打鹿去啊,兩人一塊兒得打到什麼時候?”
楚燎沉默片刻,把他揪回來,“不了,就兩人一塊兒,能打多少算多少。”
魏明也不執拗,從善如流地跟在他身後。
在他們的營帳不遠處有條小溪,究其本源應是從山中而出。
兩人不再說話,放輕手腳循着草茂處找了個近溪流的地方藏身,等着獵物前來飲水。
這種等法顯然是個笨辦法,但時間有限,楚燎不想再跑遠,不如賭一把運氣,就算沒獵到大的,回程打些兔子山雞也不算空手而歸。
土腥氣和枝葉的腐爛氣息萦繞周身,他們穿林過草而來,沾了一身的晨露草芳,衣料潤澤地貼在身上,掩蓋他們本來的氣味。
約莫一刻鐘後,一頭初冒頭角的小鹿踢步來到溪邊,它先是謹慎地在原地伫立,圓溜溜的眼睛四下掃視着,确認隻有風搖草動後放下心來,湊到溪邊埋頭舔水。
楚燎的手摸到箭尾,心念一轉,把箭遞給了魏明。
魏明颔首接箭,他的弓要比楚燎的輕些,弦鳴并不刺耳。
這一箭瞄準的本是咽喉,誰料那小鹿很是警覺,雖被射中了背部,仍有餘力撒蹄跑走。
“咻——”
楚燎适時地補上一箭,依舊是射在背部,小鹿痛吟一聲,哀哀倒地。
“走。”
楚燎跳出草叢,拔出腰間短刀,鹿蹄撲騰不止,他繞到身後抱住鹿頸,一擊斃命,懷中的靈目阖上。
魏明拔出鹿身上的兩隻箭,袖角衣襟都濺上熱血。
“我來吧。”楚燎待刀口處血流得差不多了,撕開衣角縛上血口,百來斤的鹿被他扛在肩上。
魏明擡頭看了看朗照山中的天色,楚燎意會道:“我們回去吧,今天能獵到一隻已是不錯。”
“好。”
兩人順着來路往回走,來時一前一後風風火火,倒真沒覺得有多遠,心平氣和地走了回頭路,才發現竟然跨了兩個山頭。
“你回去之後,”楚燎斟酌着開口:“離你那二王兄遠點。”
魏明聽他語氣,訝然道:“你不回去?”
屆時大軍會在安邑城外駐紮,隻有少數高級将領需要回城述職,留下來的大軍由幾位将軍守營,休養生息一段時間。
楚燎聳了聳肩,将滑下的鹿屍頂上去,“嗯。”
“為什麼?”
魏明記得他很是惦記那位随侍先生,“你不想你阿兄嗎?”
楚燎喉結微動,低斥道:“不回就不回,哪那麼多為什麼!”
魏明搖搖頭感歎道:“真是人心世道,不經蹉跎啊。”
楚燎扛着鹿把他撞到一邊,煩躁道:“說你呢你管我做什麼?讓你離公子淮遠點,别一天看誰都跟你心上人似的,你那四哥跟他一丘之貉,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回去之後少去東苑。”
魏明被撞得一個趔趄,怒目而視,見他出了苦力不與他計較,反唇道:“你防你王兄也跟防鬼一樣?對了,你那鳳紋發帶呢,很久沒見你戴了。”
“這怎麼能一樣!”楚燎不想和他掰扯發帶,他這性子,自己要是回楚了,沒幾天怕是就給人嚼了咽了。
“怎麼不一樣?”魏明攥緊手指,語氣卻未見異樣,“我小時候貪玩生病,二哥會背我去找太醫,你沒來之前,我身邊除了尹峰,隻有四哥真心待我。”
“我要像你拔刀殺鹿般,将他們都殺掉嗎?等你回了楚國,我身邊還剩下誰?”
這個公子,我一點也不想當。
他把這句咽下肚裡,不知何時會嘔出血來。
他不是看不懂林太傅日漸繁密的書信往來,也不是聽不明白楚燎的弦外之音,長到如今,他再也無法拿少不經事來作借口。
安邑是他的城,他的家,亦是他無法大口呼吸的牢籠。
羁旅兩載,就算有林太傅虎視眈眈,他依舊生出自己的私心,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在。
他甚至想過,不如就随楚燎一同回楚,好過趟着誰的血過活。
可惜他是魏公子。
生于魏,長于魏,也隻能死于魏。
楚燎面色一僵,悄悄拿眼看他,見他是林太傅面前那副慣常的穩重模樣,除了緊抿的雙唇,看不出半點心思。
楚燎歎息一聲,不再多話。
乍一安靜下來,山中之路便更加遙遠,路上隻有一深一淺的腳步聲,和他們的衣袍與枝葉磋磨的窸窣聲。
寒芒猝起,楚燎眼角一跳,大吼道:“躲開!”
魏明身形稍滞,躲開了第一箭,第二箭擦着他的鬓角劃過,待他退到大樹之後,腿上的箭镞已紮進肉中。
“咻咻咻——”
楚燎早丢開扛了一路的鹿屍,躲到樹後朝着矢發之地連發三箭,并未聽到□□倒地的響動。
“長清!你沒事吧?”
楚燎沒敢貿然沖出,見他抱腿坐下,額頭已是汗珠密布。
已近午時,若非茂林遮擋誰也做不到來無影去無蹤,楚燎呼出一口氣,在地上尋了一塊石頭,朝幾步外的的草叢扔去。
下一刻暗處的冷光從東南角竄出 ,楚燎不似方才抓瞎,瞄準方向放箭。
果然東南角的枝葉晃動,很快複歸平靜。
魏明已經拔出箭,這一箭射得極有力度,帶出不少血肉。
“有毒嗎?”楚燎翻滾過來,發間都是碎葉,見魏明搖搖頭才松了口氣。
他給魏明把傷處包紮好,為防他失血過多,從衣襟裡掏出鳳紋發帶緊緊綁在傷處。
魏明伸手擋住,“别,這是你楚國儀飾,弄髒……”
楚燎也不看他,一巴掌打開他的手,“閉嘴。”
發帶上沾了血污,鳳紋被染得看不出本來面目。
“能走嗎?”他把魏明扶起來,魏明後背已被冷汗濡濕,逞強點點頭。
“算了,這要走到幾時。”他拽住魏明的手轉身扔下箭囊和鐵弓,将他背在背上,魏明也不比那鹿更重。
“抓好了魏長清,你要是敢放手拖我後腿,我就揍死你。”
說完楚燎也不管會不會颠到他的傷處,借着此處多粗木作擋,宜速不宜緩,背着他疾步穿梭在婆娑樹影間。
恢弘天光被林中水汽稀釋,霧氣已散,林冠下忽明忽暗。
光斑落在他們躍動的眉宇間,又跌進腐葉殘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