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掀開帳簾,便和林太傅打了個照面。
林太傅鶴發蒼顔,又是飽學之士,不說不笑自帶三分威嚴。
魏明靠在床頭神情恹恹,顯然已經被訓過。
“太傅。”楚燎比他高出大半個身子,此刻含胸駝背也看不出什麼敬意來。
換了平時,他老人家總要言在此而意在彼地刺他幾句,今天卻一反常态,隻觑了他一眼,便默不作聲地拿腳走人了。
魏明擡眼見來人是他,打起幾分精神,“怎麼樣,陳帥怎麼說?”
楚燎不言不語,神色莫名,走上前看了看他的臉色和腿間的傷,“啪”一聲打得他偏過頭去。
“清醒了嗎?”
魏明腦中嗡鳴,正要說話,他反手又是一巴掌,魏明整個人被提起來磕在臨時搭出的木床頭,楚燎怒不可遏的五官被放大。
“我問你魏長清,我讓你躲開那一下,你在想什麼?”
魏明的肘擊頓在半空,理不直氣不壯地囫囵散去。
楚燎見他悶聲不吭,抖了抖手上的人,火冒三丈:“魏長清!說話!”
魏明的嘴角滲出血來,應是猝不及防劃破了口室,兩頰有了發腫的迹象。
他咽下口中的鏽味,直視楚燎的雙眼:“我沒反應過來,不可以嗎?”
楚燎冷笑道:“你有多少本事我不知道?那麼遠的箭距,你若能躲開第一箭,也不用受皮肉之苦,你最好是在盤算什麼,可别告訴我,你還在妄想做你兵不血刃的貴公子!”
“我若是心狠手辣你以為你還能回到楚國?!”他終于怒起,與楚燎針鋒相對。
景歲在帳外聽着裡面好不熱鬧的打砸聲,見林太傅沉沉不語,想進去把楚燎拉出來,被林老攔道:“不必,讓他們少年人自己處置吧。”
帳内,魏明抓住楚燎的手腕,胸口起伏道:“我若是殺伐手段,我母親,我二哥,四哥,你,你身邊的所有人,都會不得好死,楚世鳴,我不是不明白,我是不舍得,你明不明白?!”
他的眼淚燙在楚燎虎口,楚燎沒松開他,步步緊逼道:“由不得你舍不得,我們都已身在局中,魏長清,你想要的太多了。”
被戳破的惱怒炸開胸膛,魏明憤恨擡手卡在他脖頸,目眦欲裂:“易地處之,你會對你王兄下死手嗎?你會逼死越離嗎?你忍心看着你身邊的所有人萬劫不複嗎?!”
“怎麼會……”楚燎從未想過他會落得如此下場,氣勢漸消,喃喃道:“這不一樣……”
魏明凄涼一笑:“世鳴,你并不比我高明,你隻是不願去想,又遠在他鄉,那把刀沒砍到你頭上罷了。”
“不對,”楚燎差點被他帶跑,重新凝神逼視他,“就算如此,我也不會妄圖一死了之!你以為你死了,這一切就結束了嗎?幼稚!”
氣焰此消彼長,魏明再次無言以對。
“你不是說你心狠手辣,我就無法回楚嗎?”他拽着魏明不顧他傷勢,把他往地上一扔,掏出腰間那把殺鹿的短刀擲到魏明身上,“你傷了一隻腿,那我就讓你一隻手,你起來,我倒要看看你有什麼能耐攔我。”
魏明厭煩地轉開臉,虛聲道:“夠了,别鬧了。”
楚燎一隻手捂住額頭,抹了把臉冷靜片刻,半跪下去,扶着魏明的肩膀沉聲道:“長清,就算有一天你我為敵,我也不要你丢盔棄甲,我不需要。”
魏明油鹽不進,嗤笑一聲:“我為何要與你為敵?”
“……好,我們不為敵,”楚燎從善如流,學了那套循循善誘:“那你想想你母親,一念之差,你若死了,你母親後半輩子該怎麼活?白發人送黑發人?你父王對你呵護有加,你又為大魏帶來了什麼?”
“想想你大魏的數萬生民,你是大魏的公子,不是什麼朝生暮死的蟲豸。”
魏明眼睫顫動,深深地吸了口氣,吐出幾絲熱意。
“是,你說的對,”他額頭抵在楚燎肩上,嗓音疲倦:“世鳴,我好累……”
楚燎扶在他肩上的手一抖,輕輕落在他背上。
“嗯,我知道。”
他是魏王最寵愛的公子,是高夫人所有的依仗,是身後朝臣的戰旗……
偏生又是如此仁善較真的性子。
楚燎陪着他一點點長高茁壯,目睹他被雕刻出公子的形狀,内裡卻依舊藏着皎潔秉性。
“别怕,長清。”楚燎不合時宜想起那人說的許多話,寬慰他度過最初的孤單與無助。
現在看來其中不免有哄誘的意味,在長成的少年身上已不适用。
但道理卻永不過時。
“這條路很長,别怕,隻要往前走,總有一天會到的。”
哪怕面目全非,也要咬牙走下去。
無聲的歎息化在少年胸中,魏明阖眼,輕聲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