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度的寒冷與疲憊令楚燎眼皮一重,往前一跌,倒在了暖融融的水凼中。
周身的寒氣被傾斜而下的陽光驅走,凍裂的指尖悄然愈合,他的發帶早不知掉在何處,烏發水草般漂浮在水面上。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臉被什麼東西碰了一下又一下,耳邊傳來隐隐約約的啜泣聲。
楚燎睜開眼晃動頭顱,水波陣陣蕩漾,眼前的小魚呼嘯散去。
他從水中擡起頭來,周身都被打濕,烏發濕淋淋地披在身後,宛如水鬼。
待水面平靜下來,楚燎也回過神,在水中看清自己尚且青澀的模樣。
十六歲的楚燎,想象不出自己以後的樣子。
十六歲是天長地久的十六歲。
耳邊的啜泣聲大了些,楚燎挎在背後的弓和箭竟然都還在。
山中多精怪,他不能确定這啜泣聲就是人發出的。
楚燎随意撩開頭發夾在耳後,這處的水凼并不算深,窄窄的一條溪流蜿蜒而去。
無邊無際的林海和殘破的盛陽勾勒出他的世界,他覺得自己大概永遠都走不出去了。
楚燎彎弓搭箭,心裡湧起無邊的恨意。
如果那人能等一等他,也許就能走出去了。
他被那啜泣聲擾得心煩意亂,他才是真的欲哭無淚。
楚燎端着弓箭朝聲音傳來的地方慢慢踱去,繞過擋在面前的小土坡,以及一叢不知年歲幾何的灌木。
“阿兄……”
他躲在一顆大樹後,聽到一聲喟歎似的呓語,不遠處的溪流傳來動情的水聲。
楚燎突然不敢上前,怔怔地端着弓箭躲在樹後。
他看到那鋪在地上的一角玄色。
被抛下的恨意山呼海嘯地朝他砸來,楚燎方一探身,便和倒在衣間的那人四目相對。
遮天蔽日的茂林将金色切割成碎片,鑲嵌在那人的眼角,像是盛妝打扮的花钿,又像是無着的淚滴。
他的臉上沒有表情,眼神中透露出雪林裡的嚴寒,指甲陷入身側的軟泥裡,呢喃似的催促道:“世鳴……你來。”
楚燎心底的孤寂青煙般散去,洶湧的回憶席卷他空空如也的胸膛,他想起病中沉睡的越離,燈下捧卷的先生,院中澆花的阿兄……
想起鳳紋發帶上一觸即放的指尖,和他拈起那枚白子時,沿着手臂流下的雨滴。
來不及理清這些紛亂的思緒,他憤怒地跨步出去,箭尖對準跪立在越離腿間的人,“放開他!不然我要你的命?”
那人身後用金線紋着振翅欲飛的鳳凰,身量寬闊,若楚燎不先發制人,是萬萬沒有勝算的。
“我的命?”
楚燎覺得這聲音有些熟悉,與王兄的聲音有些相像,都有青年男子的低沉,卻絕對不是王兄。
那人玩味地笑了一聲,轉過臉來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頭一偏,枕在肩上細細發抖的小腿上,眉心一條血漬沿着鼻梁淌下,染紅了唇色。
“這不是你一直想做的嗎?楚燎。”
楚燎手中的弓弦震顫,他駭然後退,鐵弓砸在腳邊也毫無知覺。
這人長得和他,竟有八分像……
“不對,不是我……”
他求救般轉移目光,越離遙遙望來,臉上帶着嘲弄的神色。
阿兄從不會用這般神情對他……
楚燎雙膝一軟,跪在溪邊松軟的土地上,啞口無言。
他揉了揉眼睛,心中充滿了無法遮羞的惶惑,越離的眼神像一隻重錘,狠狠砸散了他的神志。
楚燎眼前一花,隻覺天旋地轉,他的視角變幻,身/下是不甚完美的皮肉,腰間還有幾道猙獰的傷痕,沒入後腰的陰影之中。
他的熱淚砸在越離的小腹上,越離回過神來,眼珠在頭頂的林冠上轉了一圈,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
“阿兄,我錯了,你别生氣……”
楚燎手忙腳亂扯起他身下的衣裳就要把人裹起來,一隻手輕飄飄地擋住他。
那隻手的無名指上,握筆的地方有一顆小痣。
那顆小痣漸漸褪去,緊接着整隻手的皮肉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消逝,骨節寸寸現出白森森的原樣。
楚燎攥住那隻骨手,越離對他笑了笑,是每個夜晚結束講學時那般欣慰的笑。
然後他的右眼瞳孔渙散開去,琉璃般的眼珠幹涸,取而代之的是一朵淡紫色的蝴蝶蘭。
“不,不要……”
楚燎俯身抱起他,懷中的肉/體消皮褪肉,變得越來越無足輕重。
骨架的胸膛上纏繞着開出幾朵小花,是越離來到魏國後親手種下的。
他痛哭出聲,含混不清的口中不住道歉,直到骨架上的花片片凋落風中,白磷磷的骨頭随風化去。
懷中空無一物。
楚燎心中連來時的空寂也不再有,他再也無法踏回原來的路上。
心中撕裂般疼痛,他摸到染血的箭簇,抵在喉間。
下颌的淚被人輕柔拭去,有人在喚他。
“世鳴,快醒醒……”
楚燎手裡仍攥着箭身,大夢歸離般望向低垂的夜空。
流星拖着一縱即逝的尾巴匆匆謝幕,黑暗中隻有星光永恒。
楚燎臉上的淚痕未幹,垂頭将箭簇往喉間紮去。
快些醒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