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國,太子殿外。
破曉時分,朝霞尚且半遮半掩,宮中行人已忙中有序。
輕不可聞的叩門聲響起,楚覃睜開眼,手在懷中的發頂輕撫兩下,低頭吻了吻,掀開一角挪下床去。
他走了兩步,又倒回來将睡得找不見人影的太子妃挖出被來,把被角在她下颌處掖了掖,又捏了捏她紅撲撲的臉蛋,被咂着嘴撓開了才拎起外衫,開門出去。
候在館廊的畢程見他出來,正要說話,楚覃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指向外室。
畢程是楚覃身邊的幕僚,四年前是蕭令尹座下賓客,久不得用,被楚覃收在帳下。
早年畢程并不得志,落得個妻抛子散,因此私情淡泊,三十出頭就紅塵看破,很是瞧不上太子那黏黏糊糊的勁兒。
他落在其後,撇了撇嘴,兩人一道走入外室,楚覃系好腰帶,問:“可是楚弈有異動?”
楚弈乃楚王長子,文心錦繡,漫卷詩書,是泡在詩詞文賦裡長大的文公子,就連打了兩場仗,也是楚覃跟在身後收拾爛攤子。
楚覃不過小他半歲,待遇卻大相徑庭,早早在軍中嶄露頭角,是與楚弈泾渭分明的武公子。
一文一武之間,楚燎又遠在魏國,心向中原的楚王自然更以公子弈為王儲,若非楚覃功高難震,又有蕭令尹掣肘在側,太子之位怎麼也輪不到楚覃。
仗着楚王心偏,楚弈才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弄出動靜。
畢程正色道:“正是,都防軍中來報,有一隊人馬昨夜被調走,下落不明,公子弈這兩日閉門不出,夜燭盈室。”
他觑了楚覃一眼,看不出什麼端倪來,“且昨日有一陋車從偏門入宮,大王三漏方出書房,所見之人不詳。”
楚覃擺弄着雕花櫥櫃上的陶具,聞言蹙眉道:“昨日為何不來報?”
畢程梗了片刻,硬着頭皮道:“昨日王後與大王同進同出,這才混了……今日查清,匆匆來報。”
楚弈乃先王後所出,楚覃與楚燎一母同胞,皆為今王後所出。
他悄悄擡眼,楚覃神色冰冷,并無太多詫異。
半晌,外頭天光已大亮,晨曦斜窗而入,将櫥櫃上的陶具小人映得憨态可掬。
“一會兒着景牙入宮,将太子妃送回令尹府上,”楚覃負手沉聲道:“本想饒他一命,看來他命該如此。”
他身上濃重的殺伐氣四溢而出,畢程跟過幾回軍帳,見過他鍘人如切瓜,也知他嘴上雖如此說着,卻實在盼着楚弈早些動身,好讓他一把清算了陳年舊賬。
畢程縮起脖子,起了另一處話頭:“景歲将軍的信到了,是那位越先生的消息,魏國不日見戰于内亂,公子燎可功成身退,回到大楚助我主一臂之力。”
提到楚燎,他面色緩和不少。
但越離這消息一斷就是一年,楚燎想起魏宮席上舉杯遙敬的公子淮,略有遲疑道:“越先生護世鳴有功,我當親迎返國……”
畢程早對這位越先生有所耳聞,各國諜報安排皆與他有關,楚覃的霸主之策也由他而出,是個如雷貫耳不知面貌的關鍵人物。
若他回到楚國,論資排輩,自己還不如他來得巧……
“殿下三思!”他一時拿不準楚覃的态度,試探道:“越先生機心深沉,在異國不僅可自保,還可保全公子燎到如今,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這般人才,在下未見便已汗顔,想必親見之人更惜其才。”
楚覃果然目光一轉,撚着指尖斟酌道:“我領軍前去助魏伐戎時他已告知于我,乃是不得已之舉。”
他見楚覃語氣并不決斷,推波助瀾地歎氣道:“易地處之,興許真是不得已之舉。在下是擔心他在楚國并無至親所系,魏國如今仍是強敵,他孤身一人了無牽挂,更無掣肘。”
“如今天下分裂,國無定疆士無定主已是常事,人心難測,何況謀算之人?”
他明白畢程未必沒有私心,但這也是他一直以來對越離的忌憚。
跟在他身後的人或求名或求利或求保全,越離開始時跟在他身邊隻求活命,後來越無烽一死,他沒了宿敵,卻依舊能定下霸主之策,不辭辛勞遠赴異國……這已超出人之常情。
亂世之中人各有志,既如此,他的志向又何苦囿于楚國?
否則他一介随侍之身,何以在魏國得魏公子青睐?
細細想來,真是處處破綻,令人思之心驚。
楚覃不是不可惜,隻是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待今夜事畢之後,我要親往魏國,接世鳴回家。”
至于越離,他會記得他的不陳之功。
魏國,安邑城外。
楚燎被帳外的腳步聲攪醒,以為是越離起身,擡頭看去,床上的人依舊埋臉睡着。
燭火已滅,昏蒙天色透進幾隙。
那腳步聲并不算輕,心浮氣躁,不是景歲的步伐。
楚燎素日自勤,醒了便不再睡,爬起身去穿好衣裳,撥了撥将息未息的炭盆,掀簾走出。
等在帳外的人竟是隽徐。
他乃侍郎之子,自小跟在尹峰身邊張羅,那場蹴鞠之後他與隽徐的碰面都有尹峰在場,及至推賢令把高官子弟都推入營中,兩人才有幾次私下偶然碰面。
不過他們境況不同,也沒什麼好聊的,這大清早的隽徐來找他做什麼?
隽徐見他終于出來,松了口氣,緊皺的眉頭也沒放下,朝另一頭匆匆步去,略過他身邊時低聲道:“快随我來,他們瘋了,要害九公子!”
他們?尹峰那群成天混日子的纨绔子弟?
楚燎面色一沉,思忖片刻還是跟上,“你說什麼?那尹峰不是最愛跟在魏明身後嗎?又怎麼會害他?”
“我也不大清楚,”隽徐搖了搖頭,瞟他一眼:“九公子在營中隻讓你近身,尹峰本就不滿,你又有九公子護着,更令他氣急……”
他聽過尹峰氣急敗壞破口大罵,言語間更有對魏明的怨怼。
再加上推賢令害他們淪落至此,這些纨绔子弟個個心比天高,早憋了一口氣。
“但那是魏九!他們不怕大王發怒禍及全家嗎?”楚燎頓下步子,不再往前,警惕地盯着他:“不對,這根本說不通,沖我來的還有幾分可信。”
隽徐本就是偷跑而來,他膽子小,此事要是被尹峰發現,更少不了他的好果子吃!
“我也不敢信!若非親耳所聽又怎會來尋你!”隽徐抓狂地踱來踱去,死死壓着欲揚的聲調:“誰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一個個過慣了舒坦日子,發起狠來頭尾不顧,我就是怕被連累才來尋你,你與九公子最要好,或許能有辦法,來不及了,快跟我走!”
楚燎若不願意,他這點身闆根本奈何不了。
尹峰……
這沒腦子的東西,還不知真會做出什麼啼笑皆非的破事來。
楚燎一咬牙,跟着他跑往世家子弟的營帳邊。
清晨營帳周圍并無太多巡邏,遇上兩個,都被隽徐搪塞過去。
這幫纨绔說是征兵入伍,實際上個個都背靠大樹好乘涼,莫說老兵,就是将軍們平日裡也是睜隻眼閉隻眼,能繞着走絕不來趟渾水。
他們走到尹峰的帳後,隐約能聽到尹峰那有恃無恐的聲音。
“……今日九公子會來,我以楚燎的名義午時約了他在濱湖相見。”
另一個楚燎不熟的聲音冒出,猶猶豫豫道:“這樣能行嗎?萬一出點什麼事……”
尹峰蠻橫地打斷:“就是要出事!不出事,大王怎麼知道這軍中的日子一點也不好過!”
“那……我們要如何做?”
裡面的聲音低下去,隻能聽見桌案挪動的窸窣聲,其餘便聽不清了。
隽徐晨起去放水,見尹峰的營帳一反常态進出好些人,迷迷糊糊地湊近了聽,吓得他瞪大了眼睛,忙不疊把楚燎找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