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意接過青緞錦囊,撫摸着上面栩栩如生的仙鶴紋樣,手指不受控制的顫動了兩下,又強壓着平靜下來。
冬意很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說什麼,但是這是沒法說出來的。母親,這是冬意心中清微的位置,一個寬容慈愛、能夠作為生活導師的母親。在心裡,冬意将教授自己劍法和法訣來保護自己,會護着受傷的自己,在最後時刻真摯的向自己道别的清微,自己的師傅,當作自己的母親。
前世,冬意并非沒有母親,隻是相處的時間實在太少,除夕夜的煙花又實在太耀眼,逆光的母親的臉就顯得分外虛幻。偶爾看清了處在同一片時空的那個女人,也常常是這樣令人無望。
這個虛幻的母親沒法在冬意被同齡的孩子們欺負時出面為她撐腰,卻在冬意弄丢了資料費時變得可怖起來,堅硬的手指戳在額頭,伴随着咬牙切齒的斥責。
冬意當然知道這不能怪她,但是放任自己受到傷害絕不是她能做出來的事情,于是冬意學着将母親看作恩人,一個無償支付她的學費和生活費的恩人,在善意和公德的約束之下,自己遲早會還完她的恩情,還有她的錢。
放棄了對這個女人母職的期待之後,冬意不再從這個女人身上找尋母愛的痕迹,被逼着吃掉不喜歡的東西,穿讨厭的衣服時也不再覺得委屈,因為這個恩人并不具有關愛她的小心思的義務。一層厚厚的障壁将冬意和母親的陌生帶來的傷害隔開了,再也沒有傷害,冬意也在精神上失去了母親。
清微卻不同,嚴厲而嚴肅,卻是十分有分寸的嚴厲,敦促冬意的同時将冬意放置在平等的地位上,并不認為自己能夠借此支配冬意,固然這大部分是因為兩人之間身份的差異,但冬意總歸是感受到了慰藉的。
母親從來是嚴正的,面對女兒卻可以例外,至少不要拿着女兒第一次例假的褲子斥責女兒。冬意這樣想着,那個午後,她假裝睡着,心裡卻因為母親的話感到尊嚴的失落。
那是醫院的病房裡,旁邊是另一個家庭,擁有三雙眼睛,而整棟樓擁有數不清的眼睛。
樓道裡護士的推車也讓冬意感到害怕,仿佛她們也聽見了似的。
冬意在那之後再也沒有直視過護士們的眼睛,直到出院,她也害怕起别人的眼睛來。
尤其讨厭和醫院裡的消毒水類似的氣味,這與痛苦和羞恥聯系在一起的氣味,每每聞到時,冬意便想要流淚。
遇見清微之後,這是冬意受傷最重的一次,冬意其實有點害怕看清微的眼睛。
但是清微開口以後,冬意卻不由自主的望着清微的眼睛。
一雙溫柔的,包容的眼睛,盯着的不是自己身上的血污,還有她帶着自己回到這裡的,有力的臂彎。
這是冬意曾經想要的,母親的形象。
但是為什麼卻決定要走了呢?
冬意心裡再清楚不過,稍微一轉眼就想出來些緣故,隻是再明白也總是想問問的。
這一問看似是詢問,實則卻是開不了口的挽留。
你知我知,卻是不明說的,隻是幾分凄婉絞纏着來的這麼幾個詞。
若是道破了,便是挽留也不能的。
何況冬意太清楚聚散離合在兩個沒有太多交接的人之間太過容易,單憑幾分性情是沒法相伴的。
冬意便也不再問了,收下錦囊,卻又再拿出來瞧瞧,再又收回去。
“師傅保重。”
百來句話也隻化成這一句。
冬意心裡還有一句,隻是她永遠也不會告訴清微。
母親,我難能想念你。
暮春時節,風果真很大,吹的門外的夾竹桃簌簌作響,又不知從哪裡挾來一陣粉紅的落英。
冬意就踩着這些落花,當天便強撐着帶着沁雪回欽天監去了。
隻不過三日,清微背着劍,帶了一個月白包袱,辭行離去,冬意面上沉靜,心裡卻已經歎了幾百次氣,不再有什麼要事,也就收拾收拾回元善觀去了。
梅素同樣随着冬意回到了元善觀,回眸一望京城,仍是滿目繁華,隻是自己這一去,怕是再不回來。
幾日後,元善觀來了一封急信,直達皇城,方恪慎接過信件,登時渾身一震,轉身拔腿就跑,直至皇帝寝殿才敢有所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