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上。”
盛暮穿上了。
清潔、消毒、檢查。
盛暮走過一道道門,終于被越淮帶着走進了那個盡頭的屋子。
屋内有一張床。
床邊上,是一個又一個精良的儀器。
盛暮對這張床沒有任何的記憶,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曾經無數次地躺上這張床,無數次地被那些看起來駭人的儀器連接過,無數次地被人為地更改記憶。
直到她的身體隐隐出現崩壞,這樣的實驗才停止。
盛暮看着越淮熟練地帶上口罩,她環顧四周,确信在這間屋子裡沒有找到第二個人,而後開口,有些好奇地問道:
“隻有你麼?”
越淮說:“你還想要在這裡見到誰,你親愛的小師弟?”
他的聲音聽起來沒什麼情緒,如果是不熟悉的人聽到這句話,可能以為他隻是在平鋪直叙地陳述着什麼。
可盛暮卻從後半句話中聽出了點詭異的譏諷。
她笑笑,說:“這麼不可能的事情,我當然沒有在期待。”
她半靠在那張用于實驗的床上,指尖一下下地敲着有些堅硬的床闆。
“我是在想,林雪陽怎麼不在這裡。”
她看着越淮,問道:“還是說,沒有林雪陽,你也有了讓我能夠繼續被更改重塑記憶,而不會崩壞的本事?”
越淮沒有說話。
他正在調試儀器,甚至動作都沒有絲毫的停頓。雪白地口罩将他的下半張臉嚴嚴實實地遮住,隻露出了一雙銳利的眼睛。
他淡淡地瞟了一眼盛暮,而後又将視線放回在了實驗儀器上。
盛暮絲毫不意外他的反應。
她仰着腦袋看越淮,話倒是仍舊沒停,隻是音量不大不小,又像在和越淮對話,又像隻是自言自語。
她說:“說起來,林雪陽這個名字貫穿了我這輩子,我卻還從來都沒有見過他呢。”
越淮說:“你見過。”
盛暮搖搖頭,擡手點了點自己的心口,說:“‘我’,沒有見過。”
她着重加重了“我”這個音。
越淮終于停下了調試機器的動作。他像是施舍般往盛暮這裡瞟了一眼,說道:“記憶不會影響你成為盛暮。”
“可我不記得,”盛暮說,“我不記得,我很難将哪個擁有記憶的盛暮和我本人聯系起來,對于我來說,這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人。”
儀器調試完畢,盛暮看見了閃爍着的警示燈正在一點點地貼近她。
越淮拿起一支針劑走向她,皮鞋在一塵不染的白色地面上敲出清脆的聲音。
針劑的尖端有些液體濺出,盛暮感覺到自己的手臂一陣發涼。
“躺好。”越淮說。
盛暮輕巧地翻身上了床,隻是仍舊沒有躺好。
她撐着上半身,眼睛直勾勾地看向越淮,說道:“林雪陽真的不來嗎?還是說,他現在已經在這裡了,隻是我看不到,也感受不到。”
越淮像是沒有聽見她的話一樣,隻是語調冰冷地又重複了一遍:
“躺好。”
盛暮歎了口氣,屈起胳膊,趟了下去。
床闆很涼,哪怕隔着實驗服,盛暮仍舊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冰冷正在從她的皮膚一點點滲到骨頭裡。
她的身子忍不住縮了縮,可還沒有什麼動作,隻聽啪地清脆一聲,盛暮的四肢就被綁帶牢牢地固定在了床上。
黑色的固定帶緊緊勒着她,綁的有些過于緊了,盛暮忍不住想要轉轉身子,然而還沒等她有什麼動作,越淮就開口了。
他說;“不要動,不然我不保證實驗試劑不會直接紮進你的脖子裡。”
“你在威脅我,”盛暮已經有些不管不顧了,她睜開眼睛,不顧天花闆上亮到晃眼的白熾燈,視線穿透一束束模糊的空氣,落在越淮臉上。
儀器連接在了她身上,針管裡的冰冷液體被越淮快速注射進她的身體裡。
盛暮感覺到那台不知名的儀器正在一點點探索着她的全部,她的心髒,她的大腦,還有她那些不知真假,岌岌可危的記憶。
機器運作所帶來的細微轟鳴聲清晰地鑽進盛暮的耳朵,她透過有些反光的鏡片,直直地看着越淮的眼睛。
她開口,聲音已經因為藥劑的注入和儀器的運作變得有些斷斷續續,她喘息聲漸漸加重,輕輕地說道:“之前每一次更改我記憶的時候,林雪陽都是知道的嗎?”
“這一次呢,這一次他知道嗎?”
越淮的臉色忽然變了。
他後知後覺地,終于明白了盛暮的目的。
她實在是很會隐藏自己,也很會把握時機,甚至連引誘人的話術都掌握得十分微妙。
從進入這間屋子後,她一共提了三次林雪陽。
前兩次,話語的重點都放在了她想要見到林雪陽這個目的上。
她好奇地問他,林雪陽在不在這裡,她認真地希望,能夠在這裡見到林雪陽。
而越淮也被她騙過去了。
直到儀器開始運作,無法停止時,盛暮又一次提到了林雪陽。
而越淮在這時才明白過來,盛暮頻繁地提起林雪陽,根本目的并不是希望在這裡能夠見到林雪陽。
她知道自己的記憶經過多年前的無數次更改已經變得岌岌可危,也推測出來,這一次更改記憶的過程,會是她那些過往的,或是被消除或是被添加的無數記憶最混亂的時刻。
他不告訴她的答案,她的記憶庫裡全都有。
她隻需要等待一個時機。
而後自己尋找。
一遍又一遍地重複林雪陽根本不是為了從他這裡得到什麼答案,而是不斷地給她自己下心裡暗示,在她意識消失前,讓林雪陽這個名字在她的心裡,在她的大腦裡,在她的記憶中,打下一個新鮮的,重重的錨點。
她算好了時間,在一切不能夠被停止下來的時候,才放心地釘下錨點的最後一錘種種落下。
越淮死死地盯着床上的人。
盛暮已經逐漸地失去了意識,她的雙眼已經合上,被固定帶綁緊的四肢也不再有任何反抗的動作,而是軟綿綿地落在床上。
隻是,就像是為了印證他那遲來的後知後覺,盛暮的唇瓣微微張開。
她嘴唇翕動,微弱的聲音吐出了三個模糊不清的字:
“林、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