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王嬸兒驚慌喊将起來,忙跌着步子往家裡趕跑,驚慌失措上氣不接下氣嚷道:“老頭子,快快,王瘸子上吊了,快去把他弄下來。”老頭子趕忙丢掉犁猛跑向正前方的茅屋,一股屎臭味早彌漫了整間屋子,他抱着王瘸子的雙腿往上,把脖子從死結裡拉出來,一張死相臉早沒了生氣。
霍秀英跌坐在屍首前,欲哭無淚,目光呆滞,四個小孩兒圍攏在一團,王賀東叫喚着:“媽,爸是死了嗎?爸不理我們。”
屋舍裡走動的幫工也默然垂淚,家裡開始置辦棺材,王婆張羅着鄰居幫着料理後事,去大隊部扯了幾口白布,請陰陽蔔先生看了日子,寫了挽聯貼在土屋門前,一個簡易靈棚搭好了,香案桌是條桌,糞灰在白瓷臉盆裡,三根熏香洇洇的燃着,正當中是王瘸子的黑白遺像,王賀東被鄰居的嬸子一把扯過來往腰間系了一條白布,披麻戴孝一張白色的長披風拖地,裝扮好便随着大伯一家一家讨孝米,每去一家他被摁下去磕頭跪拜,拿着米升子等着人家施舍一點米,從東頭的第一家一直讨到西邊的最後一家,家裡一時吊唁的人越來越多,母親的眼睛變成腫泡眼,王婆婆的老頭子王大漢給其裝裹,入殓,一套黑色的壽衣松垮的穿在身上,雙手雙腳均被稻草牢牢的捆着,臉色是憤憤不平的僵硬狀,慘白的顔色,死人的顔色,這是王賀東最後一次看見瘸子父親的面容,一張正方形白布平整的蓋在他瘦骨嶙峋的凹凸不平的臉上,7歲的他和弟弟妹妹們稚嫩的望着一動不動的爸爸,再抖抖呆在一旁的母親,當晚王賀東的舅舅和姨媽們全趕了十幾裡路過來吊唁,順帶照看母親,大伯也幫着母親料理後事,王賀東就這麼跟着大人們忙前忙後,照舊掌勺的是潘大勺,特殊年月的死人其實是頂無關緊要的一件事,王瘸子用死來洗刷自己的冤屈并沒有太多的效果,王賀東又被扯着一家一家請擡棺材的八大金剛,一天之内所有的事情都被安排妥當,一張巨大的黑色棺材就那麼擺在堂屋中央,四周的泥牆帶着不可一世的冷漠,父親就那麼直挺挺的躺在窄小的盒子裡,他不懂什麼是恐懼,他拍打父親沒有反應,這才一聲孩童的哭喊撞破了這滿屋的嘈雜,衆人這才回過神來,跟着是一點悲傷,四月的天氣漸漸回暖了,人人口裡都在喃喃着什麼,但就是沒人站出來将棺材擡到鎮政府的大門口去讨一個公道。
頭晚上熊熊大火燃了整夜,王賀東矮小的身子蹲守在香案桌前打盹兒,來一個人他回一個磕頭,焚香沒了就得添,圓形的紙錢一把一把的丢進焚燒盆裡,下半夜的天黑得如墨,哪怕堂屋裡昏暗的電燈長燃着也擋不住深夜的寒凍和冷寂,鄉村的曠野裡充斥着濃墨的黑和凄清,好容易熬到魚肚白,八大金剛在八仙桌上碰了酒杯,唱到:“今生已無怨無仇,來世才能清清白白,入土的魂靈,安息吧!安息吧!”,王賀東在一旁冷笑,心裡想:如何才能沒有怨,這麼大的冤,他突然怪起不争氣的父親,這麼草率的結束自己的一生,緊接着便陸續拆掉靈棚,将剛上的新漆棺材擺在室外的條形長凳上,肅穆的黑色,八大金剛将棺材四方用麻繩固定,牢牢捆好便一齊喊口号,“123,起。”于是八個人同時起,王賀東被大伯牽着在最前面領着出葬隊伍,雙手抱着父親的黑白遺像機械的往山上的墳坑走,三弟騎坐在棺材上一雙黑眼睛滴溜溜的轉動,大姨攙着母親,相跟着一群人不由自主的往前挪步子。
“落。”集體跪下,号喪,婦女小孩兒的哭聲傳遍了這人間四月。天開始大亮,家家戶戶門前都燒了一灘小火堆,用來辟邪。
漫天的紙銅錢飛揚在鄉間的土路上,涼風襲來的四月,健碩的男人們光着膀子再一次一齊發力,肩上扛着一個死人走向那條死亡之路,卻是人人都要走的死亡之路,他們會不會想将來自己也是躺在這四四方方的窄小棺材裡被鄰居擡出去,橫着來這世上一遭,又橫着被人擡了出去,然而悲哀的是他們年複一年的活,卻并沒有活出個自己來;他們不斷的通過對比别人的不幸來襯托自己是不幸中的萬幸,通過對比别人的繁盛來貶低自己苦難的一生。
新添的墳堆落成了,随着陰陽師父口裡念念有詞,站在長方形的坑道裡高聲頌揚道:功德滿,魂歸天,駕鶴成辇入仙班,各路關卡皆讓道,狐黃鬼怪閃兩邊。從米袋裡抓了一把米往高空上抛灑,王賀東、王賀青、王芬、懷抱的嬰兒一齊跪在黃泥土堆前扣了三個響頭這才跟着母親和姨媽往家走。
土屋裡邊兒還殘留着佛事熏香的味道,幫忙的左鄰右舍已陸陸續續搬着自己的家夥什回家了,春種時節,白天男人和孩子們上工的上工,這一向學堂裡的學生已經瘋跑,成天跟着一群□□的屁股後頭瞧新鮮,霍秀英滿臉疲憊的懷抱嬰兒坐在門檻上一言不發。一個死了的人在鄉下是經不起時間的遺忘的,何況是一個毫不起眼的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