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瘟疫把老弱病殘統統帶走了,把作惡多端的人帶走了,把老實巴交的人也帶走了,農人們有一套自己對自然天地、生老病死的摸索法則,那是講究規律的,春耕開始,暖融融的太陽普照着大地,微風拂面,是一掌溫柔的摩挲,王賀東打着單衣趕一頭牛帶着弟妹們下田,如今雖說土地分到戶,盡管他們家的田地不少,但養一家人吃喝還是很成問題,春日的暖陽照在農人久未露出的白手臂上,一股溫意瞬間襲遍全身,空氣裡都是泥土和作物的清新味,小孩子們在田野上瘋跑嬉鬧,爽朗的童稚的笑聲感染着在農田裡勞作的大人,調皮的男孩子會冷不丁吃一記大人的拳頭,空中交錯着光與影,飛舞的灰塵在光裡盡情跳躍,瑞雪兆豐年啊,果真是一個豐收年。秧田裡是嫩綠的苗,郭若容和郭慧、王芳站在水田裡彎腰栽秧,基本上同齡人家的兒女都在相隔不遠的農田裡幹活兒,到處充斥着人聲,河對岸棒槌錘衣服的回響震在河這邊的農人耳朵裡,空曠的回響讓農人們安心的生活在這一片賴以生存的依山傍水的角落裡,頗怡然自得,但浮在地下的人性和不堪仍舊像衣不裹體一般讓人充斥着強烈的不适,生死不由人決定,婦人們隻知道生完一個又一個,脫光衣服蜷縮在被窩裡享受男人的愛撫這便是最高的欲望決堤,取悅和生育似乎是作為婦人最大的作用,王春花不是這麼想的,她這一向不跟着同村的少女們瘋跑了,她躲在家裡,日複一日的學習,把大哥陳年積下來的泛黃舊書統統翻找了出來,她找到了她新的世界。
王玄貴被中國人民大學錄取,這無疑是對王家來說光耀門楣的大事,自然免不了請王家自己人好好吃一頓,出來直接包分配的政府級工作,誰不羨慕呢!王儀酒後失态,跪在自己院坪前哭天喊地,還搖頭晃腦的跳舞,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還把他兄弟怎麼蒙冤死的,和李林響一家的深仇大恨統統數落個幹淨,這事兒李林響當然不知道,王儀隻管在自家撒野,把這些年來的憋屈和窮苦統統撒了個幹淨,無論如何接下來上學的學費是個問題,他求村長做擔保找農村信用社借了一筆貸款,又拉着兒子挨家挨戶的找村裡每個人多少借點,就這樣貸款王玄貴算是把這筆學費湊齊了,他穿着他母親給他縫制的不合時宜的襯衣和補丁布褲提着網兜便離開了生活25年的農村,去往迢迢千裡的北京讀書了。
一路上王儀叮囑兒子。
“去了是去見大世界,不要忘記自己生是農民的人,死也是農民的魂,生生世世是農民的種,這一點不要妄自菲薄,自己有點本事了就驕傲自大,讀書之前要學會做人,靈活勤快一點,在學校裡面,去了之後多給家裡捎信報平安,好好為國家做貢獻,做一個對社會有益的人。”
唠唠叨叨一家人把他送到白衣鎮的鎮口,他開始了跋山涉水,南方一個小鎮上的農民走去北京當然是一件極其不容易的事,畢竟是王玄貴,他将來還要發揮自己更大的作用,他憧憬着外面的世界,憧憬着外面的生活。自此一家人含淚拜别。
李林響建了半年的房子終于落成了,9月份大兒子李根富與兒媳姜喜迎的婚禮便在這棟樓房裡完成,他們沒有傳統的接親鬧親,這又是一樁震驚全村的事兒,李林響則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兒,他女人也拾掇得幹幹淨淨漂漂亮亮,果然是當年建國村的第一美人,年過40仍舊半老徐娘,怪不得和郭米有那一樁私情,這幢三層樓房外觀貼着漂亮嶄新的白色長方形瓷磚,屋頂呈人字形鋪一層黑色瀝青瓦,每間房的前後挖了兩個圓拱形窗戶,頗有歐式建築的豪邁,玻璃内還嵌着五彩紙屑,每層樓一個小型陽台,兩間房一個公用廁所,室内裝修在80年代可謂一場豪華奢侈的歐式裝修風,地闆是白色瓷磚通鋪,隻有一樓的地闆是水泥地,但也被刮闆抹的光滑平整,牆面上是剛刮完的膩子,朱紅色的門上還殘留着白色的膩子粉,一樓平整開去三間房顯得特别亮堂,這樣一幢建築威嚴赫赫的聳立在村口,也算是轟動了當年臨近好幾個村,鎮上的建築統一的老态優柔雜亂,低矮的電線橫七豎八的擺弄在空中,自然不能和這幢房子相提并論,李林響白背心外頭套一件白襯衣短袖,右胸前口袋裡全是紅色的芙蓉香煙再加軟白沙,在屋門口一臉慈眉善目的逢人遞煙,他得意的是自己的兒媳是鐵飯碗,兒子也即将進入單位工作,他怎麼能不高興,哪怕欠債他也要把這個場面給兒子撐起來,好,你王家不是出個大學生嘛,我一家子人都是鐵飯碗我看你怎麼比,他越想心裡越激動,院坪前總共擺了5桌,大圓桌上是12道菜,講究雞鴨魚肉,鴻運當頭,圖個吉利,這對于80年代來說是一桌過年都吃不上的美味,而李林響家能這樣鋪張浪費置辦出這樣一場豐盛的菜肴的确震驚了村裡那些沒日沒夜幹活兒的老家夥們,年輕的後生當然也在夜裡躺在床上對着自己女人咬着後牙槽憤憤不平,姜喜迎一頭黑瀑布似的頭發盤在腦後,耳朵旁戴着一朵大紅花,紅唇白牙盡顯妖娆風韻,一彎柳葉細眉,一張白淨淨的橢圓臉,金燦燦的眼影把她那汪含情脈脈的大眼襯得更加俏皮,她可以算得上是标準的大美人,紅色西裝Polo式樣的襯衫短袖,兩條白玉臂膀讓人挪不開眼,下着一條修身半裙,紅色的半包高跟皮鞋一下子引起了村裡婦人們的穿搭新潮,增加了幾起夫妻吵架事件,她滿面笑容的跟在李根富的身邊一桌一桌敬酒,一颦一笑都讓這足不出戶的婦人們淪為談資,她落落大方,頗具女主人款帶着和她格格不入的一群鄉下人,戴着草帽,褲腿卷起的鄰居們自然場面話要說,對着李林響自然是贊不絕口,但沒人能撼動他們晾在莊稼地裡的稻谷,就算再熱鬧他們也不能晾着田裡的農收不去忙,村子裡瘋跑的少男少女們也駐足望着這位新娘,女孩子們竟也憧憬起自己扮演新娘是不是也如這般闊綽的場景,王芳遠遠望了一眼,便拉着郭慧急急往家奔,王賀青垂涎欲滴,他早已嘗過禁果,對着這樣一個曼妙的麗人他也隻能眼巴巴看着,王賀東仍舊不為所動,挑着水桶形單影隻的往下河口挑水淋菜,久未露面的李臘梅俨然一副婦人的模樣,臉盤子更加的圓潤了,小腹隆起,但這是生完孩子後婦人癟不下去的小腹,不像她嫂子平坦得如同一片草原,她的差使使不完,帶領着大嫂給自己家的親戚們放喜蛋收茶錢,一摞摞發毛的五毛,十元統統被她一揉塞進挎在手腕上的紅皮包裡,趁着間隙,她端了一杯水站在自家菜園裡匆匆瞥了眼王賀東往下河口去的身影内心泛起一絲漣漪,突然一陣新的鞭炮聲、人沸聲傳來,他娘在裡屋喊道:“臘梅,臘梅啊,帶你嫂子去篩茶。”她便跑去又忙活起來。
王賀東早瞥見了她,陪伴他的是餘寡婦家的那條黑狗,跟在他身後搖搖擺擺。
大婚的夜裡,沒有罕見的鬧洞房,也沒有酩酊大醉,李根富和李根紅兩兄弟幫着父母收拾院坪外一片狼藉的桌椅闆凳,姜喜迎和李臘梅兩人在二樓東邊的新房裡蹲在一塊兒整理紅皮包裡邊兒揉亂的錢,喜迎兩頰一绺彎曲的黑發垂下來,她白裡透紅的臉龐讓人忍不住想嘬一口,李臘梅把厚厚一摞整理完交給她便下了樓。
李根富兩兄弟和父母在樓下邊抽煙閑聊起來。
“大伯家裡這回給你充場面,上了1000塊錢的人情,雖然他們一家人住在鎮上,但是你往後有個什麼事刻不容緩的得幫他們。”
李根紅皺起眉,偷拿了大哥手裡的白沙煙。
“大舅呢?”
“大舅能有多少錢?他那一堆的孩子要養,又沒個出來的,不找我們幫襯都燒高香了。”李臘梅從甘蔗地裡扒了一根甘蔗,撐着自己爬上來不屑道。
“不管怎麼樣?大舅還是大舅,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外婆對他們怎麼好也是應該的,你甭在那裡亂嚼舌根,并沒個虧待你的地方。”
“還沒虧待你,媽,你還真是扶不上牆的阿鬥,你找她借錢就給我看個病她都不給,給她孫子給錢買糖吃,你自己灰頭土臉的時候忘了。”
李林響一臉不悅道:“死者為大,死了就什麼都不要講了。”
李臘梅悻悻然,她轉身進了廚房拿菜刀修理甘蔗去了。
姜喜迎笑吟吟的從堂屋出來,靠在李根富身邊,把這筆錢拿出來交給婆婆一臉溫意道:“媽,爸我和根富結婚之前就商量了,所有酒席的份子錢和茶錢我們都不要,你們剛剛修了房子,你們拿去看還缺哪裡就把這筆錢補哪裡。”
天際是深淵的霧霾藍,整個黑色漸漸籠罩下來,蚊蟲在燈光的照射下四處橫飛,喜迎把一摞錢塞給她婆婆便迅速的回到李根富身邊,幾人搬了幾把椅子坐在堂屋裡,一張四方桌子還擺着剩菜剩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