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萬漉死了。
廣欣從他的書房裡走出來,看見鐘易川站在院子外面。
他的袖口染上了藥水的污漬——這是翻鐘萬漉的藥渣不小心沾到的。
他的藥裡面果然多加了東西。
證據就捏在他手裡,鐘易川無比确定是廣欣毒死了鐘萬漉。
他一直不敢去看,不去過問,将眼睛蒙着真相就看不見了,将耳朵捂着就能騙自己。
廣欣用行動給他扇了好大一個耳光。
隻要心夠狠,相伴數年的枕邊人也殺得。
母子兩在廊下遙遙對視,卻沒有一個人先開口說話。
歲月似乎對她格外溫柔,四十歲的年級臉上還未現出老态,随着年歲的增長,年少的敏感倔強漸漸收斂鋒芒,倒更有蕭索獨立的決然姿态。
她站在上面,像棵伶仃的樹,方圓百裡都是一片荒原,枝桠與樹根扭曲畸變的枯樹。
直到鐘易川轉身離開,他聽見廣欣對身邊的人吩咐:“去安排後事吧。”
熬煮軟又冷卻變硬的藥渣緊緊攥在手心,尖銳處紮進肉裡,鐘易川走出鐘家的大門時腳底下滴着幾滴血。
廣欣親手斬斷了他感性的最後一根紐帶。
一個負責采集和上報各地農業情況和問題的四品少卿的死在京都裡掀不起半點風浪。七日後,當棺椁從城裡往外擡,路上的人問起來才會忽然想起,與他們住在同一個坊市的還有位鐘大人。
漫天的白紙飄揚,鐘易川作為獨子捧靈送葬。
廣欣在後扶棺。
一行隊伍渾身素缟,在太陽未升起的時辰,簇着漆黑的棺材從周家正門裡擡出來。
沒人注意在門前的巷口,站着個低頭用頭發遮臉的女子,她抱着一個包裹,遙遙看了一眼送殡隊伍最前面的鐘易川。
咬了咬嘴唇,轉身往巷子裡去。
周向燭第一次用腳來丈量這住了好些年的城市,坊市與坊市之間有高牆相隔,大門會在宵禁之後落鎖,每個坊市作用不同,但都挨擠着諸多人家。
昨夜很混亂,她一宿沒睡。
清晨從周家的宅子裡逃出來已經費了不少力,又從城東走到城西,早覺着腹中隐隐作痛。
走了沒幾步,捂着肚子順着牆滑坐下來。
知曉自己懷孕後她的精神一直處于高度緊繃的狀态,常常是食不下咽寝難安眠,在家裡無事坐着還好,奔波之後便顯現出身體的虧損來。
坐下便覺一陣頭暈眼花,眩暈着難以支撐起身子。
此時忽聽有人一字一頓的念她的名字。
“……周向燭。”
吵吵嚷嚷的,聽的并不真切。
她苦着張臉往聲音的方向看去。
許多人圍着一面牆前,有人在念牆上貼的告示,他的聲音隔着一條街的距離傳過來。
“女,年二十,昨夜走失……賞白銀二十兩,将小女送回周家的賞白銀五十兩。”
“讓一讓,讓一讓。”念完紙上的内容,兩個頭帶儒巾的男子拿着一小疊同樣的尋人啟事從人群裡出來,是要去另一處繼續張貼了。
兩人走了,圍觀的路人便議論起來。
“這不是官兵吧?”
“是家仆。”
“周家的。”
“一個良家丫頭,丢了一夜還這樣大張旗鼓的找?”
“這誰知道。走吧走吧,趕緊買了東西,天黑前要回村子裡去。”
還有不少人在圍觀,細細端詳紙上畫的人像。
周向燭又驚又氣,胸中梗着一口氣,頭暈都好了一些,撐着牆又站起來。
往剛剛兩人相反的方向去。
皇城巍峨矗立在地平線的盡頭。
昨夜,早早發現端倪的綠蕊最終還是将她懷孕的事告發到周忠面前,主母要當場将她絞死。
此時宮裡正好來了人,雞飛狗跳的一大家子人驟然冷靜下來,揣度着皇帝皇後的心思,把面容姣好的周玉熾送進了宮裡。
她被鎖在房裡,要留着以防萬一,若出了什麼事,要送去頂罪。
淩晨時,有人打開了她的房門,綠蕊腫着一雙眼睛從門後面露出來。
“姑娘,是我對不起你,主母捏着我的身楔,我要不說出來她就給我送到花樓裡。”她一邊哭一邊給周向燭磕頭。
周向燭的頭發還亂着,坐在黢黑的閨閣裡。
這怨不得綠蕊,如果她處在綠蕊的位置,難保她不會這樣做,說不得她連門都不敢開。
周向燭從狗洞裡鑽了出來,懷裡抱着這些年來積攢的私房錢。
站在晨光微熹的街道上,她發覺自己唯一可信的居然是鐘易川。
她出門少,走了不少冤枉路,好容易走到鐘家門前,正撞上他捧靈送葬。
冥冥之中所有的指引似乎都逼着她往那個不知深淺的楚公子的地方去,送過去授人以柄,被人利用。
她偏不。
撐着牆略喘了口氣,周向燭将頭發用手指頭盡量梳攏整齊了,擡手敲響公主府的後門。
她不知道這巷子裡的後面是蘇卿自己開的,平日裡是沒人守着的,隻看運氣,守院子的丫鬟婆子聽見了會來開門。
周向燭敲一會兒喊一會兒,在外面等了近半刻鐘,每每覺着天旋地轉要倒下時,又硬挺着熬住了。
終于等來一個婆子将門打開,還沒看清是個什麼,就被撲頭砸個滿懷。
聽見她口中氣若遊絲:“我找蘇三姑娘。”
蘇蓉打着哈欠,不情不願的過來,暈倒的周向燭被安置在西廂房的塌上,昏迷過去眉毛也緊緊皺着。
小酒用手擋着在蘇蓉耳邊低嘀咕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