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便是說錯了。
這一棒子打死所有人,是将那些自诩清流官宦們的臉面放地上摩擦。
“皇後娘娘,”監察院的周忠說話中氣十足“京都各司部之間常有來往,我等吃酒賦詩也有錯嗎?”
沈穆庭眸光微動,周向燭懷有龍嗣的消息已走漏了風聲。
不必去查,他也知是誰傳的消息。
蘇卿被周忠這般一說,張口就要反駁,沈穆庭在後幽幽出聲:“不過是小小一個嚴文令,何必耽誤時辰,母後,您說呢?”
所有人的視線都投向皇帝身後的人影。
良久,聽那沉穩幽靜的聲音從古潭裡傳出來般:“哀家聽聞嶺南的赈災糧已放了下去,那兒的巡察送來了折子,求免去嶺南越陵、曹安兩個縣三年的的稅,諸位怎麼看。”
嚴文令一家子老小就被這麼輕輕揭過了。
蘇卿捏了捏手指,悄悄吸了口氣,在底下的大臣說話時,回到龍椅上坐下。
沈穆庭對她投來一個笑,握住她的手。
蘇卿的臉緊繃着,她直直看着下面說話的人。
那人嘴一張一合,話從她耳邊溜走。
她知道自己剛才的表現很糟糕。
蘇卿上一世參加過最大的會議也沒有一百人,而她隻是一百人裡來充數的路人甲。
到底是高估了自己,她與張子奕的手段差的不是一兩個段位。
腦中忽然一閃。
腳底硌人的懷疑生根發芽。
蘇卿想起上次與張子奕見面時,她隐晦地提起過沈穆庭是在把她當吸引火力的黑手套來用。
“退朝——”夏朝恩拉長的聲調在大殿裡回蕩。
小内侍從地上撿了被沈穆庭一氣之下丢在地上的卷宗,夏朝恩接過來,捧着送到皇帝面前:“陛下,這案子?”
沈穆庭從腰帶上解下一枚私章,用嘴哈氣,在上面蓋了:“勒令刑部即刻下旨。”
嚴本康一案還是依蘇卿的判詞辦了……
不對,蘇卿垂下眼。
是沈穆庭的判詞,案子從頭至尾,她都像那個任性胡鬧挑事的。
兩人又颠着轎攆回去,沈穆庭支着腦袋懶怠道:“叫三省六部的去紫宸殿。”
擡眼看見蘇卿正捏着手裡突厥進犯的急奏,怔怔地發愣。
“皇後在想什麼?”
聲音聽起來輕松愉悅,此刻聽來還有招貓逗狗的輕佻。
“沒什麼。”蘇卿将折子丢給轎攆旁跟着的春香“想着鐵礦已在練,火铳制造要找些人去盯着,嚴防被洩露了出去。”
“還是皇後想的周到,”晨光直射在他清俊的臉上,将瞳孔照成透明的蜜糖色“你覺得叫誰去好呢?”
蘇卿撇頭遮掩住自己眼裡的情緒:“問我做什麼?你前些日子不是已經拿了主意。”
跟這些從小浸染在争鬥裡的影帝們比拼演技,蘇卿确實比不過。
沈穆庭往椅背上一躺,蜜色的眼瞳裡閃過異樣的情緒,他假借揉眉心:“我都給忘了,成天吃了睡,睡了吃,腦子也有些不中用了。”
蘇卿不語。
兩人一同到了紫宸殿,其餘人已經在内候着了。
跪拜行禮後,沈穆庭拉着蘇卿坐在衆人之上:“起來吧,看座。”
接着往她腿上一趟:“乏了,皇後你說着,朕睡一覺。”
衆人站起來,宮人搬來太師椅或圓凳放在幾位大人腿後,諸人被卻不座。
“陛下,此般不妥。”王社是張子奕的代言人。
蘇卿冷眼掃一眼這個花白胡子的老頭,想到上回在太後宮裡見到的那個十來歲的姑娘嫁給他,心裡就不是滋味。
冷聲說:“把人帶上來。”
她說話,将剛從家裡拖過來的各位少爺、窮舉子們,排排列,一對一的站好了。
負責此事的是禁軍一支中的千牛衛,皇帝的貼身侍衛,僅聽令與皇帝。
這些人天剛亮就被人拿着刀,從被窩裡拽出來,又不由分說的遮住眼睛,塞住嘴,用麻繩串成一串,草魚似得拽進來。
其中不乏眼熟的面孔,冒名頂替的考生,還有幾名大人家的公子哥,與替這些公子哥考試的腔手。
王社一眼就看見其中站着個錦衣華服的年輕人,與他一身光澤細膩的衣袍不同,此人皮膚粗糙黝黑,雖衣服大小合身,但穿着也像是别人的衣服。
此人姓張,名張思睿。
是太後張子奕好不容易尋到的張氏宗室子弟,雖是個遠的不能再遠的旁支,但的确張子奕的族人。
除了張思睿,其他被拉出來的公子哥,或多或少與殿中衆人沾親帶故的。
延英殿裡站着的人都噤聲,啞了嘴巴。
蘇卿揮手,這些人又被草魚似的牽下去。
“各位大人,請坐吧。”
此言再出,無人敢再多說一句,安靜落座。
蘇卿從腰帶上取下挂着的禁步,提在手上:“夏朝恩。”
夏朝恩端着一個空盤子過來,蘇卿将那一串禁步放到木盤上:“五月底就是北邊的夏收了,突厥人每逢此時就要來進犯,總不能次次都給他們吃甜頭。”
上好的玉石碰撞在一起,發出清淩淩的聲音。
這串禁步是蘇卿的陪嫁之一,是沈月蘭的嫁妝,祖皇帝收繳前朝遺物時獲得的。
禁步長有七十厘米。上部分有四塊和田白玉,下墜着三塊岫玉無事牌,中間有加岫玉跑環四個,珠米用黃玉、瑪瑙、白松、東陵玉珠等穿插着竹節花、平安扣,禁步最挂着中間透雕龍鳳紋玉佩。
“可惜國庫空虛,難以支撐軍中開支,朕合計着京中官員每戶各捐贈些糧饷,也是盡自己的一份力,保佑戍邊戰士有糧可吃,有器可使。”
夏朝恩端着木盤站在高台側面,沿着側邊的階梯下到王社身邊,托舉木盤過頭頂,送到王社面前。
在衆人一頭霧水,或是發愁身上沒帶銀票時,蘇卿繼續說:“王大人為既為天子師,又是一國宰輔,此事便托由王大人與内侍省一同去辦。”
王社終于擡起眼睛,雖然上了年紀,目濁眼花,但飽盡風霜的眼睛看來時,依舊銳利無比。
蘇卿對他笑道:“王大人知道的,這也是太後的意思。 ”
她能掣肘皇帝,但不能一手遮天。
蘇卿逮住了張思睿就是逮住她的把柄,用着威脅王社替她辦一件事還是綽綽有餘的。
蘇卿話落之後,衆人皆看向王社,等他的反應。
王社果然起身,應下了這個差事。
這可是件吃力不讨好的苦差。
尤其是朝廷已兩個月沒放響銀的情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