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此事?”聲音從頭頂上傳來,音波回蕩在空曠的空間裡,又一層層撞回來,猶天邊響起,肅穆威嚴。
蘇崇陽跪地叩頭:“臣,不知。”
青煙袅袅,自鬥大的鎏金花鳥香爐中升起。
正午的陽光從屋頂上直照下來,隻有寸許光陰映照在朱紅門檻上。
蘇崇陽背對大門,面對香爐,香爐前是九層台階,一層珠簾,一層紗幔,一卷素色絹布簾子。
再後面才是九龍寶座,太後張子奕端坐于上,兩側女官如陵墓旁兩側的常青木,自紗幔兩旁延展出來。
隻看人人都是一般模樣的唇色殷紅,眉黛如山,金頂束發,如寶塔般站着,仰着鼻息,目中無人。
空蕩的殿堂上,蘇崇陽獨跪在硬冷的地闆上,面朝手心,溫熱的呼吸噴在地闆上暈成水霧又很快消散。
久久沒聽上面發話,他接着說:“黔中來的鄉親隻是來找父親叙舊,其中想是有什麼誤會——”
“誤會?”張子奕寒聲打斷,另一側響起腳步拖沓聲,不等蘇崇陽擡頭,來人已經哭嚷求救。
“郎君!郎君救我!”
張子奕換了隻搭在扶枕的胳膊,含了些笑,幽聲問:“你瞧瞧,這也是誤會?”
蘇崇陽看去,正是昨日從府裡出去的黔中富商。
見他面上不動分毫,張子奕給一側站着的王勉一個眼色,他從一旁的托盤裡拿出早預備好的紙契,上面簽字畫押了此人的供詞。
不肖多看,隻見上面的‘司戶佐’三字,就知此人将昨日說的話盡數吐了個幹淨。
富商被綁着手腳癱跪他身側不遠處,沒法蘇崇陽身前來哀嚎,便趴在地上,以肩膀撐地,臉對着他哭叫:“郎君救命啊郎君!”
蘇崇陽跪的筆直,擲地有聲答:“我并不認識此人,求太後莫輕信他人挑撥。”
身邊人哭号的更大聲。
高台之上的張子奕不甚其擾,斜眼看向王勉,王勉忙去将胖子的嘴給賽上。
她似失了耐心,兩指點着眉梢,慢聲說:“不認識?”
張子奕嗤笑一聲,這一聲笑極輕,飄起來在環形的穹頂上蕩漾:“崇陽,哀家是見着你長大的。”
說着話,蘇崇陽看紗幔後人影晃動,張子奕自後面走出,站在影影綽綽的珠簾後面。
“過來。”
她五歲入宮,千金小姐一夜罰沒成液庭宮賤婢。液庭宮是宮女休憩之所,更是皇城權力下最底層所在,她自污水裡浸染長大,不會認字先認識權力。
初次承歡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嚴格來說那或許并不是初次,但這些不重要,她七歲起就學會利用自己的皮囊。
權力不過是無畏者的遊戲,臉面,貞潔,在她十歲那年冬天,趴在地上撿粟米吃的時候,她知道這一切都比不上一頓飽飯來得痛快。
她什麼都不要,所以她爬的很快。
長公主沈月蘭,她至死都以為是初見是巧遇,是她救下被抽打的自己,殊不知一切是她精心計算,長公主也是她往上爬的獵物之一。
沈正、沈穆庭,一切皆為供養。
蘇崇陽在察覺她露面時就埋首跪在手心裡。
他聽珠簾晃動,張子奕的錦緞珠釘刺繡蝶戲花的鞋面停留在他眼前。
王勉扶着她彎腰,張子奕伸手,面團似的手從他臉邊探進來,掐着蘇崇陽的下巴将他的臉擡起來:“你當真覺得皇後能庇護你家人?”
殿裡空曠無物,緩慢又因為回聲形成某種奇異的韻律,撞進蘇崇陽的耳朵裡,加之太後的逾矩行為,便有耳膜鼓動、頭暈腦脹感。
蘇崇陽額頭的冷汗凝成細雨,聲音依舊平穩有力:“微臣不敢。”
“好孩子,”她冰涼的手摩挲着蘇崇陽的脖子,欣賞他戰栗着的眼皮“長公主于哀家有知遇大恩,哀家難道會害你們不成?”
這個姿勢有些累人,張子奕搭着王勉的手,緩緩起身:“起來吧,石頭地硌着膝蓋怪疼的。”
見蘇崇陽紋絲不動,她面上再閃過不耐煩,又被壓下去,聲音溫和:“你瞧現在皇後有多風光。查沒的金銀器物往宮裡運,米糧柴薪往邊疆運,兆國上下一片譽美。物極必反,那些被查沒的大臣,被牽連的官員,他們難道都是死肉,真無反抗之力?”
“崇陽,”她的衣擺掠過蘇崇陽的手臂,上面的織金軟線在拖拉裡細細摩着他的手臂“良禽擇木,哀家知道你不是傻子,在檢察院這些日子能看不出來?那不過是群黨同伐異的爛攤子,支撐不了多久的。”
聲音越來越遠,直至消失在門後。蘇崇陽從地上恍惚爬起時竟覺像是過去了半輩子的時光。
硬石面硌着膝蓋骨,他爬起來的時候渾身還是僵的,站在原地略緩了會兒,見有人來拖那富商,那人長了一身白肉,掙紮時活像是過年殺豬。
“你們幹什麼?”蘇崇陽發聲質問。
兩個内侍即刻收了手,恭敬垂首并排立住:“回檢察使,太後令我們将這人的舌頭割了,再丢到都城外面去。”
宮裡的内侍都一般的黑藍衣裳,頭頂戴着高帽,将腦袋一低,都成了一個樣子。
蘇崇陽嗓子發緊,看見躺在地上的那個富商,他掙紮的更厲害了,但嘴裡綁着塞了東西,隻能嗚嗚哀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