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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舍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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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不會哄她。

高兆容兀自煩悶。

纓徽胡亂抹了幾下臉,将淚挾幹淨。

哽咽道:“求娘子繼續畫。”

高兆容隻得再仔細瞧瞧她的眉眼。

悶聲問:“要我畫你哭的模樣嗎?”

纓徽搖頭。

“那還不笑一笑。”

依舊硬邦邦的。

纓徽隻得勉強勾了勾唇。

高兆容畫工臻于化境。

寥寥數筆勾出輪廓,細緻填色。

約莫半個時辰,整張畫落成。

纓徽珍重地捧起來。

放在窗台前晾幹。

生怕旁人搶走似的。

纓徽就站在窗台前,緊緊盯着那畫。

高兆容不期這小妖精竟是個傻的。

百般整治人的手段使不出來,心裡堵得慌。

沒好氣道:“我給姑娘再畫一張單獨的吧。”

她想,這一幅定要細細勾勒。

拖個十天半月,幽州城内差不多就該塵埃落定了。

誰知纓徽搖了搖頭:“今日勞煩娘子了,明日再畫吧。謝謝娘子妙筆,畫得很像,心意奉上,敬請笑納。”

話音将落。

白蕊從抽屜裡取出一小包銀锞子,奉給高兆容。

高兆容腹诽還不是拿李崇潤那渾小子的錢。

賭氣似的收進袖中,擡腿要走。

纓徽似是不經意地吩咐:“城中亂,讓白蕊送娘子回去吧。”

“不用。”

高兆容随口推拒。

纓徽轉過身看她。

鄭重道:“不,還是要送一送,不然顯得我不識禮數。”

這會子倒是拿出侯女的腔調了。

高兆容懶得廢話。

轉身離去。

白蕊緊緊跟上。

高娘子做為丹青聖手。

在城中算是有些名望。

平素出行少不得雙乘馬車,三兩小厮跟着。

白蕊跟在馬車後。

一路四下張望。

将高兆容送回宅邸。

隻略略客套幾句,忙不疊往回趕。

到如今。

高兆容才品出些味兒來。

她不動聲色,暗中派人跟着。

不出一個時辰,跟蹤的人回來。

說那小侍女在城中繞來繞去。

進了一家藥鋪。

借口家中主人少眠,封了些安神藥回去。

高兆容面露鄙夷。

李崇潤那小子當初還與她嘴硬:“不過一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我玩玩罷了。”

誰知到頭來他才是被玩的那一個。

高兆容不欲點破。

捂不熱的女人,趁早丢了才好。

更何況這般傾國色。

天生就是個禍水。

往後幾日。

高兆容依約去莊子給纓徽做畫。

白蕊仍舊送她。

回來時總要買些安神藥。

幽州城中風雲漸起。

據說定州事變後,幸存的謝家軍逃入幽州。

檀侯派人搜捕。

更向幽州都督李崇清下了死令。

務要将逃出來的謝世淵活捉送到檀州。

謝今身為定州刺史,平素與檀侯積怨頗深。

如今他倒台。

同為西京派來的将領、王鴛甯的兄長處境就變得十分尴尬。

所以才千方百計想與幽州聯姻。

高兆容與纓徽相處了幾日,發現她并沒什麼壞心思。

隻是脾氣乖張了些。

要不就沉默出神,要不就莫名其妙發脾氣。

兩人時常因為畫作上襦裙和花朵的顔色而争吵。

高兆容存心報複,在有一日說起定州時。

故意吓唬纓徽:“那定州刺史一家可慘了。檀侯心狠手辣,将謝今枭首城門,親手勒死謝夫人,摔死了他們的兩個小孫兒,那謝家少夫人和已經出嫁的小姐怕受辱,各自投缳。謝家也就跑出來個謝世淵,領着幾百殘軍跑來幽州。說是離開定州時謝世淵指天發誓,定要取檀侯首級報仇。”

纓徽緊緊握住茶瓯。

用力過甚,整個人都在顫抖。

紅珠驚呼:“姑娘,燙。”

才如夢初醒。

她木然低頭看去。

掌心果然被燙得通紅。

竟沒覺出疼來。

她有些恍惚。

總覺得有些虛幻。

阿耶阿娘他們怎麼會死呢?

明明時常入她夢中。

那麼溫馨甜美的夢。

怎會是這等慘烈結局?

她目光呆滞,臉色慘白。

像失了魂。

紅珠吓壞了。

慌忙遣人出去叫郎中。

高兆容也沒料到她平素張牙舞爪的,竟這麼不經吓。

一時也有些過意不去。

正要安慰,誰知纓徽暈了過去。

夢魇中是沉酽幽涼的夜。

纓徽依稀能看見兄長在前面走。

他穿着缟衣。

頭發披散脫地。

孤魂野鬼似的踉跄前行。

落拓支離的背影。

她緊跟着他,想要喚“阿兄”。

可唇舌像被粘黏住,怎麼也張不開。

蓦地。

阿兄挺住了腳步。

他沒有回頭,隻道:“葡萄,回去吧。”

定州短暫的光陰。

兄長說那花樓裡給取的花名不好聽。

要叫她葡萄。

他還說。

她的眼睛圓溜溜的,就像葡萄。

她走丢時太小,記不得自己的本名。

那時隻覺得她就是葡萄,葡萄就是她。

多麼好聽的名字啊。

纓徽不肯離去,執拗地追尋兄長。

卻聽另一邊亦有人喚她:

“徽徽,徽徽……”

不,她不是韋纓徽。

她要做葡萄,一輩子都是葡萄。

為什麼不要她?

為什麼?

纓徽自夢魇驚醒。

眼前燭光倒影,潋滟又破碎。

李崇潤慌忙握住她的腕,覆手試她的額頭。

輕舒了口氣:“終于退熱了。”

他端起湯藥,送到纓徽唇邊。

溫聲哄勸:“不苦,喝下去就好了。”

纓徽的牙齒磕在碗沿上,冰冰涼的酸澀。

她猛地發了狠。

端起瓷碗,咕咚咕咚将湯藥灌下去。

李崇潤搶奪不及。

見她瘋魔一般,整顆心又懸起來。

抱住她,追問:“徽徽,可有哪裡不适?”

纓徽一雙眼珠烏黑。

遲緩轉動了兩下,愣愣看他。

李崇潤吻她的唇,寬慰:“不要害怕,定州離這裡很遠,那些人也跟你沒什麼關系。高娘子說話不好聽,我再不讓她來了。我一直陪着你,我會保護你的。”

纓徽啞聲問:“你這幾日去哪兒了?”

李崇潤忙解釋:“大哥派我捉拿亂黨,剛把人捉住,要嚴加審訊。”

“捉住了!”

纓徽心中大恸,聲音都發顫。

李崇潤不疑有他。

隻當她受了驚吓。

悉心安慰:“一些不相幹的人罷了。”

纓徽撫上他的衣襟,細長的手指忍不住顫抖。

李崇潤握住她,拖拽她入懷。

安撫:“你要信我,我說過,我定會出人頭地、大權在握的,我會保護你,我能保護你。”

久久緘默。

李崇潤沒由來心慌:“你總是怕,怕黑怕孤獨,怕兄長強納你,連千裡之外的定州死人你都要怕,你就這麼不信我嗎?不信我能護住你?”

纓徽僵卧在他懷中,目光空洞。

對呀,怕什麼呢?

已經是這樣的局面了。

阿耶阿娘和燕燕已經死了。

隻剩下阿兄。

還身陷囹圄,朝不保夕。

最壞的結果不過是陪着他們一起死罷了。

可是還不行。

她要去救阿兄。

纓徽終于在漫漶大霧中理清了思緒。

原來阿兄讓她回去,要她振作後去救他嗎?

定是這樣的。

她打定主意,漸漸冷靜。

在李崇潤懷中,她似攀附求生的絲蘿。

孱弱詢問:“那你還走嗎?還去審訊犯人嗎?”

李崇潤搖頭:“不去了,大哥不信我,犯人還得換地方關押。”

是了,生殺予奪盡在都督。

李崇潤不過是七郎君。

纓徽默默躺回床上,強迫自己入睡。

她得快些好起來。

李崇潤隻當她病中疲倦。

為她蓋好被衾,殷殷守在病榻邊。

纓徽自打來了幽州。

從未像如今這麼愛惜自己的身體。

她應時喝藥,滴酒不再沾。

李崇潤安排的補品膳食來者不拒。

本就是驚悸過度引發的暈厥。

調養了數日,很快康複如初。

李崇潤見過她病中神志不清的模樣。

見她漸漸康複,待她更似失而複得的寶物。

無論外間局面如何膠着,總要深夜冒險回莊子看看她。

這一夜來時,他帶了一件禮物。

太夫人熱情撮合李崇潤和王鴛甯。

恰逢屬官上貢,裡頭有一盞珠冠。

赤金雕琢的芝蘭草葉,鑲嵌紅寶石。

豔麗貴重的配色,恰是女子出嫁戴。

當即将它賞給了李崇潤。

本意是要李崇潤挑選合适時機送給王鴛甯,将婚事推進。

李崇潤卻将珠冠帶來送給了纓徽。

“幽州舊俗,婆母要将自己出嫁的喜冠送給兒子正妻,合卺禮當日佩戴。徽徽,你知道的,我阿娘是阿耶的外室,不曾有過三媒六聘,自然也沒有喜冠送你。這一盞,若你喜歡,就留着。若你不喜歡,你也留着,将來我給你更好看的、更貴重的。”

李崇潤說這話時,鳳目亮晶晶的。

有着纓徽從未見過的炙熱。

他在纓徽病榻前等着她蘇醒時。

在那惴惴不安裡,終于想通了。

若他當真非池中物,何必總想着依靠姻親。

大丈夫當封妻蔭子,靠什麼裙帶。

少年心性,他再老練,也不過十六歲。

為什麼不能迎娶自己真正心愛的女子。

纓徽看着那頂沉沉的珠冠,沒有說話。

李崇潤小心翼翼盯着她的臉,不敢錯過任何一絲表情。

許久,才輕聲問:“阿姐,你不願意嗎?”

纓徽原本已經心硬如鐵。

她隻想救出阿兄。

若不能,死在這上面也沒什麼可惜。

孤魂野鬼般地苟活了這許多年。

沒意思極了。

可今夜,李崇潤捧了一頂珠冠給她。

正妻的冠。

哪怕她是被送來給他的兄長做妾。

哪怕娶她會有無限麻煩。

可他還是堅持要娶。

纓徽心中不忍,多想和他說清楚。

擡頭觸及他的目光,又打了退堂鼓。

那麼執迷的眼神。

一如她,是不會輕易放棄的。

纓徽閉了閉眼。

再睜開時,仍舊明媚淺薄地微笑。

“七郎,你可不要騙我,來日若要向你兄長那般讓我做妾,我可要撓花你的臉。”

李崇潤舒了口氣,攏她入懷:“我不騙你,你也不許騙我。從前是我胡鬧,都是我的錯,往後我們正正經經的。等我兄長死了,我就明媒正娶你過門。”

纓徽撲哧一笑:“我瞧他隻是虛,算是正當年,怕是沒那麼容易死。”

李崇潤心有綢缪,卻怕說得多了再吓着纓徽。

反正就是這幾日,等着瞧好了。

他不語,纓徽也不問。

白蕊端了參湯進來。

纓徽接過吹涼:“這是管家送來的老參,我瞧你這幾日往來奔波,要顧着外面的差事,還要顧着我,實在辛苦,炖了盅湯,你且補一補吧。”

往日她就是這樣。

惡劣時言語刀子似的傷人。

溫柔時又像是怕李崇潤死她前頭,再沒人供她消遣。

對他關懷備至,噓寒問暖。

李崇潤不疑有他,端過參湯一飲而盡。

纓徽盯着他喝光,笑了笑:“這些日子莊子裡其他人也辛苦了,那鍋湯還剩下底子,白蕊你去熱一熱,一并分給護衛們吧。”

白蕊緊張地輕輕攥住衣袖,屈膝應是。

李崇潤坐下端看那珠冠。

邊捋順金葉子,邊絮叨:“到時我們成婚,你若想請你阿耶阿娘來,我就派人向天子陳書。西京日子不好過,将他們接來幽州,他們從前欺負你了,以後就讓他們日日看你臉色。徽徽,你信我,往後都是好日子……”

纓徽站在窗邊耐心等着。

直到身後再也沒了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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