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語,在等陳大娘子的表态。
艱險的境地,女兒的哀求。
在無邊煎熬中,陳大娘子終于點了頭。
李崇潤從袖中摸出一包藥來。
油紙包裡是研磨得極細的粉末。
他道:“嫂嫂殷勤些伺候太夫人吧,每日羹湯裡撒上一點。”
陳大娘子悚然變色:“你要做什麼!”
李崇潤将胳膊搭在圈椅扶手。
漫然道:“自然是送她走。嫂嫂莫非覺得這些年在她手底下日子是好過的。”
三郎、五郎死在李崇清的手下,甚至是被虐殺。
而當年年幼的李崇潤也差一點這麼死。
若非他會做小伏低。
太夫人恨老都督生前的妾室們。
恨妾室生的兒子們。
不做豬狗,便做冤魂。
這樣僞善狠毒的婆母。
腦子缺斤短兩的陳大娘子日子又豈會好過?
吃不完的暗虧,道不出的苦澀。
陳大娘子被吓破了膽。
哆哆嗦嗦說不出話。
李蓁娘恨鐵不成鋼。
幹脆跑過來,接過李崇潤手裡的藥包。
她屈膝:“七叔,阿娘不中用,恐在老虔婆面前露餡,我來辦這事。”
總角之齡的小女娘,有誰會提防她。
李崇潤盯着她問:“那若是敗漏了呢?”
“若是敗漏了,我就自己認下。”
她脆生生道:“七叔莫不是以為我會攀咬你?若是這樣,那阿娘做的事全都遮掩不住了,結局就是大家一起死。我挺住不說,沒準兒還得一線生機,等到七叔來救我。”
她回頭看看那軟弱無用的母親,咬牙:“就算我死了,阿娘可以活,七叔可以讓她好好活着。雖然她心裡把阿兄看得最重,可她終究是我阿娘,也算我盡孝了。”
有勇有謀,還有情義。
李崇潤竟對這小女娘産生了敬意。
他以棋局之上對等的姿态朝蓁娘伸出掌心。
蓁娘會意,與他合掌。
“一言為定。”
李崇潤走後。
纓徽借口賞花,在花苑裡轉了幾圈。
昨夜郎中進出的腳步聲很清晰。
她想,通往密牢的入口應就在附近。
她攬過裙紗,順着太湖石假山攀爬。
站在山頂,一覽無餘。
花苑是回字結構。
以垂荔遊廊為框架。
曲水于玄圃穿築,亭館點綴在綠蔭間。
乍一看,布局精妙自然,沒有什麼奇特。
纓徽托腮沉思。
白蕊和紅珠在下面一個勁兒喚她下來。
在嘈雜中,一聲怒吼砸下來。
一個老者闖入後院。
裴九思緊追其後,不停解釋:“七郎真的去都督府議事了,崔先生您慢點。”
纓徽居高臨下地看。
那怒氣沖天的老翁白須冉冉,鷹鈎鼻,厚嘴唇。
瞧上去頗為兇悍。
正是當日她在李崇潤書房外見到的。
他在花苑轉了一圈。
看見了山頂的纓徽。
指向她:“你下來。”
纓徽歪頭看這暴躁老頭兒,頗為悠閑。
不下去,有本事你上來。
崔翁竟真挽袖子要往上爬。
裴九思慌忙攔住:“小心身子骨。”
他仰頭,好聲好氣與纓徽商量:“娘子,這是七郎君麾下的崔君譽崔先生,不是什麼壞人,您下來說幾句話吧。”
纓徽抱胳膊。
裴九思了解透了這小祖宗的脾氣,哈腰:“算我求您了。”
既然求她,那她就勉為其難地下來吧。
纓徽攀着山石,靈巧地跳下來。
撣幹淨裙裾上的輕紗,朝崔君譽作揖。
崔君譽上下打量她,沒好氣兒道:“七郎把你藏得那般嚴實,今日可算見到了。我還當是山裡的精怪,水裡的鲛人,專會勾引男人魂魄,沒成想不過蒲柳之姿,平平而已。”
纓徽瞪眼:“蒲柳之姿?先生請您看仔細些,我如何與四個字搭得上幹系?”
她斂氣收起下巴,睜大眼睛,将本就高挺的鼻尖撐得更高。
像隻高傲較勁的孔雀,昂頭挺胸。
崔君譽嗤道:“以色侍人,能得幾時好?”
纓徽叫屈:“那您就快去好好教導七郎,叫他别這麼貪色!”
“你!”
崔君譽炸毛:“我家七郎自小溫文守禮,從未沉溺女色,除了你!都是你帶壞了他。”
纓徽耐着性子與他道:“這是七郎的宅邸,不是他勾引,不是他強占,我能在這裡嗎?老先生您怎麼能不講理。”
崔君譽揮拳要上前,被裴九思倉皇攔住。
他哀求:“不能打,這是女娘,不是郎君,會打壞的。”
“好了。”
李崇潤及時趕回來。
快步走到崔君譽面前,朝他深揖。
道:“阿翁,我今日真有要緊事,并非故意不赴約,更與纓徽無關,您不要為難她。”
崔君譽甩開鉗制他的裴九思。
理了理雲袖,怒道:“今日說好了……”他看一眼纓徽,壓低聲音:“說好了檢閱暗衛,如此關頭,如此緊要的事,怎能耽擱!”
李崇潤點頭:“我知錯了,我們這就過去。”
說罷,他橫了一眼纓徽,随崔君譽離去。
花苑又恢複了平靜。
仍舊沒有一點頭緒。
纓徽摸了摸鼻子,問白蕊:“七郎瞪我幹什麼?他怎麼不高興了?”
白蕊張了口,又閉上,道:“娘子,去喝蓮子羹吧。”
剛要挪步,纓徽感到一陣眩暈。
踉跄了幾步,險些栽倒。
白蕊和紅珠忙上來攙扶住她。
“娘子近來總是眩暈,要不找個郎中來看看?”紅珠說。
纓徽搖搖頭:“無礙,可能是睡得不好。”
她夜間多思,偏偏所思不能對人道。
兩人拗不過,隻有由着她,
今夜李崇潤遲遲未歸。
纓徽看了白蕊偷偷拿進來的薛昀送來的信。
知道一切順利,心情格外好,便提早安歇。
睡得迷蒙之際。
她聽到身邊衣料窸窣。
正欲起身,忽得肩胛一緊,被人摁在了床上。
清郁的梨花香裹挾着夜晚寒露。
李崇潤咬她的耳朵:“我貪色。我強占你。我可不能妄背了這惡名,總要名副其實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