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柏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隻見三人之後,最裡面離他那間支隊長辦公室最近的辦公桌前,坐着一個人。
那人也正擡起頭來看他,看到他,臉上明顯有了笑意,揚聲道:“宋柏!”
這熟悉的聲音輕而易舉地穿過九年的歲月,撞入宋柏的耳朵。
那正是江桢。
他一身簇新的夏執勤服,淺藍色襯衣下擺妥帖地塞在腰裡,黑色制式長褲裹着一雙長腿,顯得比例格外好,難怪仲夏會當着他的面調\戲楊繁,那挺拔的氣質不管放在哪裡都會惹人注意。
他長高了,宋柏想。
也許是卡在生長期的末尾竄了竄,江桢隻比一米八整的戴奇矮一點。褪\去了少年時青澀的情态,之前的學警經曆和一年多的工作經驗為他平添了一份鎮定和沉穩,雖然模樣沒變,可小時候那有些怯弱的氣質消失得看不出一絲一毫痕迹,宋柏看着有些陌生的江桢,心裡泛起一種說不清的情緒,像是苦澀。
江桢向他走過來,用之前絕不會有的熱情語氣道:“這麼厲害,都做隊長啦。以後我請假還有算津貼的時候能不能請你走後門?”
“喲,”戴奇第一個反應過來,“你們之前就認識?”
“……”宋柏收回目光,“我師父的兒子。”
江桢沒說話,在等他的下文。
宋柏繼續:“麻煩精,上學請家長,我替師父去了不止一次。”
說罷他伸手按住江桢的後頸,明顯感到對方意外的一僵,就這麼順從地被他的手心按着轉了個方向。
“認識一下,戴奇、楊繁、仲夏。”宋柏說。
楊繁在褲子上抹抹吃燒餅夾肉沾上油的手,伸了出來。江桢乖乖叫了聲小楊哥,他這張臉一挂上低眉順眼的表情,實在太有迷惑性了,楊繁不由自主地咧嘴一樂,下一秒另一隻手橫空插\進他們兩個之間,啪一下把他的爪子拍到了一邊。
宋柏冷着張臉,不爽得就像被撬了牆角:“握什麼握,你沒事是吧?沒事帶他去報道。”
仲夏的表情“哦喲”一下複雜了起來。
江桢倒是沒什麼反應,收回手,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他的一截脖頸露出立挺的藍色制服外,皮膚石質般白皙,加上天生一對尾梢上揚的圓眼睛,整個一剛出社會就被騙進無良公司的大學生,怎麼看都和警察搭不上關系。
宋柏治下刑偵支隊号稱“長甯虎狼之師”,人才遍地走,精英多如狗。宋柏其人,相貌一等一英俊,奈何作風也是一等一淩厲嚴肅,是那種吃泡面加水要正好加到刻度線上,泡的時間要和說明書一模一樣的規矩狂。
江湖傳聞,他爬到刑偵支隊的位置是因為膽子大肯玩兒命,搗毀的犯罪團夥就像香飄飄奶茶一樣能夠繞地球一圈;江湖又傳聞,之所以次次行動都能成功,是因為宋支隊無論是扮流\氓混混,還是腦子有泡的公子哥都非常之像,但這畫面太美,隊裡沒有人敢想象。
長甯刑偵支隊已經有幾年沒有納新,因為新人不是滿足不了宋柏的要求,就是自己忍受不了如山傾倒的工作量。楊繁已經是隊裡最年輕的一員了,江桢一來,他算是有了後輩。而且這後輩看着禮貌好說話,楊繁很滿意,已經開始琢磨如何迅速結成同盟,日後共同度過孤單寂寞冷的漫漫加班夜。
他清清嗓子,伸手想勾江桢肩膀,想起宋柏剛剛那張臭臉,猛地收回手打了個擺子,道:“小江,走,哥帶你報道去。”
江桢答應一聲,倆人哥倆好地出去了。
辦公室的門咔哒合鎖,戴奇抱着胳膊,一臉發現了不得了的事情的表情對宋柏說:“我怎麼感覺你不是很滿意啊,不是你看見人家的名字就哭着喊着要把他提上來的嗎,後悔了?”
“誰哭着喊着了?!”
“差不多吧,那殷勤勁兒。怎麼,想從師父那兒讨個人情啊?”
“人情說不上,”宋柏正在收拾辦公桌,他把手裡的簽字筆倒過來,一下一下磕着桌面,“我是想看着他點兒,怕他不安分。”
戴奇好奇地“嗯?”了一聲:“怎麼個不安分法?”
“小時候我師父師母都忙,他和我妹一個學校一個年級,家又住得近,我媽就老把他接回我家吃飯寫作業。”
“他不怎麼愛說話,沒有朋友,有一陣子作業老是不寫。我問我妹怎麼回事,她說有一班高年級的男生老是逮着他欺負,把他堵廁所不讓他出去,往他桌洞扔垃圾,管他要錢。他作業也不是故意不寫,發下來别人就專門撕他一個人的卷子,他們根本不讓他寫。”
戴奇說:“這不是欺負人嗎,擱現在算校園霸淩了吧,沒人管管?”
被問及此,宋柏的語氣漸漸冷下來:“沒有,小男孩麼,問起來大家都不約而同地說是鬧着玩的。江桢連狀都沒告,就這麼被欺負了一年多。後來有一天,老師忽然給師父打電話,說要請家長,我替他去了。”
宋柏微微擡眼,凝望着一片空氣,似乎在虛空中看到了多年以前的場景:
冬日午後,陰天,兩側無窗的學校走廊灰蒙蒙的,小江桢站在那兒,手上、頭上乃至校服衣領上都是血,眼睛下面劃破了一點,留下一道小小的傷口,除此之外再沒别的傷,身上的血都是别人的。
他那時候多大?宋柏也記不太清了,約莫十三四歲,初中。
剛剛開始抽條的孩子擡起眼睛,聲控白熾燈的燈光在他眼中投出一個光圈,他的眼睛很亮,亮得瘆人。
那是宋柏第一次感受到江桢身上那似乎與生俱來的戾氣,他藏得那麼好,那麼深,以至于連宋柏都有些吃驚,他簡直像忽然換了一個人。
“然後呢?怎麼了啊?”戴奇催着下文。
宋柏這才回神:“哦,就是他把四個高年級的孩子打了。打得……很慘,他倒是一點事沒有。”
戴奇笑了一下:“聽起來很有種。但确實不像他能幹出來的事,他看起來就是那種學生時代的尖子生,老師家長眼裡的好孩子什麼的。”
宋柏的表情可不像是在誇江桢:“他完全不是。”
他頓了頓,清晨夢中少年江桢那張悲傷的臉就在眼前。
他用力閉了一下眼:“一個狼崽子。”
戴奇正要接話,辦公室的門忽然被人從外面用力拉開了,是剛走出去沒多久的楊繁又折返了回來。
他有點着急,一舉手裡的文件夾:“柏哥!漕橋派\出所上報惡性傷人緻人死亡一例。”
“嫌疑人在分\屍時被目擊,随後棄屍而逃,漕橋派\出所老餘正帶人在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