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浮,自私,虛僞的圓真……你想讓别人看到你的真面目嗎?隻有我……隻有我能接受真正的圓真……”
寂慧的肩很快遮蔽了圓真的視線,他閉了閉眼,寂慧的聲音無孔不入,他被圍剿了。
…………
後來的幾日,松子開始正常地回到書塾念書。
景曆看這一塊兒還是看得很嚴的,特地給米先生放了話,不準松子亂跑,但這也不妨礙他日日都往松子的屋裡來。
嚴格的兄長,下流的床伴。
這兩個身份土匪都要占。
松子逐漸感到吃力了,可能是土匪弄得久的關系,他日日隻睡兩個時辰,一上書塾就打瞌睡,腰和腿還酸得不得了,也總被堵得打飽嗝。
有時候會漏出來,順着腿根往下淌。
景曆看到過一兩次,他明顯懵了,問:“這哪兒來的?”
松子疲倦地給他一個白眼:“你不要問這種問題吧,還是個十歲的小孩嗎,你往我肚子裡灌了多少現在都不認了嗎?”
景曆當場噎住,半天才說,“老子灌的東西老子當然知道,可你之前不都吃下去了嗎,沒見往外流啊。”
松子也不太明白,他是那種尚未受到完整傳承就離群的崽子,隻能把鍋都推到土匪身上,“都怪你,嗯,太多了,說什麼要含着去念書這樣的話,日日都後半夜來,現在真得揣一肚子上書塾了……反正都怪你。”
“這也能怪上我,少了說不夠,多了也要嫌,老子是能給你拿杆秤量着啊?不能洗幹淨再去書塾嗎?手指頭長來幹什麼使的,摳我,你看我背上有塊好皮嗎。”
景曆罵罵咧咧地幫他清洗幹淨,又讓他多歇了一上午。
午後松子要上學,圓真偶爾會來找他,雖然兩個人沒再像之前那樣整日玩在一塊兒,但因為這層往來關系,圓真在寨子裡的行事還是方便了不少。
就連小汪都有點看不下去,“人家就是利用你呢。”
松子可不這樣想:“我并沒有受到傷害啊,”他歎口氣,用憐愛的目光看小汪,覺得這孩子是長在土匪堆裡,看人也太悲觀了,“你放心吧,誰對我不好,我知道的。”
小汪無奈:“都是和尚,人家的壞水都藏在肚皮底下,講出來的都是好聽話,你呢,一點點壞水都要擱到臉上讓人知道。”
松子作勢要彈她腦瓜嘣兒,小汪跳着跑掉了。
不過小汪的憂慮沒有持續多久,半山住着的那群和尚要走了。
“不是說雪大封山,不急着走嗎?”
松子站在半山的排屋門口,剛剛得知這個消息。
而且這件事是寨子這方提出來的,很奇怪的是,原本要待到十五的衆僧人也同意了這個突如其來的安排,一個提得怪,一個應得快,好像兩邊都出于某種不可告人的默契急于分别一樣。
松子到排屋去送别圓真。
圓真已經收拾好行囊了:“道路已經清幹淨了,無妨的,倒是讓你跑一趟。”
“啊,我,”松子挎着一隻書袋,随手掂了掂,“我給大當家送東西呢,順道來送送你,這也太突然了。”
圓真看着他的書袋:“大當家常常讓你送東西嗎?”
松子沒回答,因為王富貴從山上下來了,看起來是專程來找松子的,他兩步跑進屋,朝圓真點了下頭,催道:“站這幹嘛呢,大當家等着看賬冊,趕快送過去呀。”
“你從山上來的?”
王富貴心道大當家都快在上邊拆院子了,點個頭:“啊。”
松子又問:“這是要上山去?”
王富貴又點頭:“啊。”
“那就麻煩你了,”松子把書袋解下來,挂到王富貴脖子上,又捋捋書袋,“快去吧,别讓大當家等,當心他發脾氣。”
“……”
“…………”
王富貴麻木地轉身離開。
松子送圓真走了一小段路,他認為這是必要的,是米先生說的“君子之交”,他已經是念過書的人,懂得這些禮數了,不料他的禮數和周到,以及可以随時拒絕上位者的權力,在别人看來也會很刺眼。
“你看不出來,你們大當家不想你我走得太近嗎?”圓真這樣說。
松子還在手舞足蹈地分享課上的一件趣事,聽到這話一呆,“我隻是送送你,這也算走得太近嗎?沒有關系,我會跟他說清楚的,他……嗯,他很講道理。”
會覺得一個土匪頭子可以講道理。
圓真不知道他的這種錯覺是哪裡來的。
就像松子也不知道他說出這句不合常理的話時,帶着多少不自察的恃寵而驕。
憑什麼呢?憑什麼我就要數十年如一日地溺在黑暗中,憑什麼這種愚蠢天真的人可以得到命運的優待呢。
圓真很淡地笑了一下,寂慧說錯了,他不是羨慕,他是在嫉妒松子。
“你記得小時候是如何在山門裡出醜的嗎?”圓真看向松子,“你日日跟在火房師父後頭讨飯吃,被當狗似的使喚也樂呵呵笑,大家都叫你傻子,呆子,你就應,讓你學狗叫,你就也跟着笑。”
嗯?這,這,說哪兒去了。松子徹底呆住:“幹什麼說這些……”
“師兄告訴你,須得進了門,才能去飯堂領牌子,你便偷偷地在頭頂點了幾個戒疤,頭破血流地跟在我們身後,結果呢,”圓真的臉仍舊蒼白,此刻卻出現了某種扭曲的快意,“還是被趕出去了吧。”
松子不是沒有脾氣的,他也會在受到傷害的時候爆發一下子,但圓真這幾日的溫潤和善意把小時候那個不苟言笑的師兄包裝得太好,好到松子感到驚喜,好到讓松子覺得小時候其實也遇到過那麼幾個好人,隻是當時還小,還不懂。
所以當鈍刀揮來的時候,難以置信的情緒覆蓋了脾氣。
他有點慌張,“你不要說了!我很不想聽的。”
“你那時長得像個姑娘,師兄弟們叫你蹲着小解,你便蹲着,還偷偷說什麼要生個很漂亮的崽子之類的話,當時我疑心你真是個傻的,哪知道你轉頭便讨得住持歡心,差點将你收進門内,圓禮師兄不忿,栽贓你偷竊供品,戒擎師叔便打了你一頓,險些廢了你一雙手。”
“我沒有偷……”遲鈍如松子也意會到了圓真的惡意,他臉上的難以置信迅速轉換為驚怒,“你怎麼能這樣說呢。”
“不是實話嗎?”圓真淡聲道,“我哪句說錯了。”
“你是說,你明明知道圓禮師兄栽贓我,卻在袖手旁觀嗎,”松子又慌又怒,大聲指責,“原來你小時候是個這樣冷漠的人,長大了也很壞心,故意講這種話讓人難過,我真是……我真後悔這幾日對你好呢!”
“窩囊,癡傻,不男不女,”圓真朝他微微擡起下巴,“你這樣的人……也能毫不費力地活到今日嗎,你配嗎?”
“你配嗎?”
一道聲音從後邊傳過來,松子回頭,看到了景曆,然而他沒有給景曆開口的機會,像個護崽的母雞一樣,嗖地沖過去,站在景曆跟前,又拽過圓真的包袱,扔在地上,用力踩了兩腳,“這可是我用月錢給你買的,你,你現在不配了!惡毒的壞人!”
圓真消瘦的身形打晃。
他沒想到一向軟弱好擺布的松子也會有反抗的時候,他的攻擊是單向且即時的,是自損八百地抒發一口郁氣,因此在遭受預料之外的反擊之後,也做好了被加重報複的準備。
怕什麼呢。
會比回到寂慧身邊更可怕嗎?
他輕輕閉上了眼睛。
可是沒有,那個土匪甚至連刀都沒有機會拔,松子雄赳赳氣昂昂,以一種完全的保護姿态拉住他的手,跟扯風筝線似的,一個拖一個曳,風一般地離開了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