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就現身于山谷的荒野由紀奉了武田一郎的命,前來盯梢和收尾,可她沒想到,她的眼中竟然也會流下淚水。
就在昨日,她還堅定認為淚水是弱者的象征,可是今天,有什麼東西被颠覆了,被摧毀了。
荒野由紀在見到分别多年的拂雲雙絕再度和鳴之時,她不為所動,那不過是時間沉澱出的代價;在見到風驚月與守柔之間的生死相托,她眼中不屑,隻要夠強,就不會遇到險境,更不必把背後交托給别人。
沒有什麼能“感動”她,沒有,她的世界裡沒有這種廉價的情感。
這就是風驚月說的,她追求的别的東西嗎?
不過爾爾。
在一瞬間,她甚至覺得不公平,風驚月明明有那樣的天資,卻沉浸在無聊的追逐中,這份天資就應該給自己才是啊!
可是,她費盡心機構造出來的自洽邏輯被擊潰了,敗于一個武功不好,隻會喊“救救救”和熱衷美食的少年人。
應該怎麼去形容那個少年人的歌聲呢?
藏在山間的荒野由紀擡頭眺望高歌的巫濟,她一瞬間竟然覺得,巫濟就是唱給自己聽的,她們之間本就有語言隔閡,而這種隔閡卻意外地造就了情感傳達的暢通無阻。
歌聲是比羽箭還快的利器,一下子就刺透了荒野由紀的心髒。
她是在唱母親嗎?她歌中的母親既強大又溫柔,既智慧又堅韌,這是一位多麼優秀的母親啊……
這就是真正的母親嗎?太好了,好得令人羨慕不已!
奇怪,歌聲中,十年前的畫面竟然清晰地出現在荒野由紀眼前,那是她對于鈴木智子的最後印象,她早以為自己已經将其徹底遺忘,埋葬進時光的深淵,可現在,她腦海中閃現的場景如此地真實,真實到她能看清楚鈴木智子鬓邊的白發。
鈴木智子跪坐在血泊中,無比痛苦,她在哭。
而她到底在哭什麼?
她那張臉因為情緒爆發而皺作一團,将所有複雜而紛亂情感都揉在了一處,難以分辨,隻有那一雙不斷湧出淚水的眼望着持刀的荒野由紀。
這一望,跨越了記憶中刻意的壓抑和歲月流走的麻木。
它變成了一顆埋藏在荒野由紀内心深處的種子,沉寂久了,積蓄久了,在春風喚醒的那一刻,突然蓬勃而生,将所有隐藏的、等待重新正視的真相和盤托出。
少年的荒野由紀不懂,而當被遙遠而震撼歌聲沖擊着心境的荒野由紀再一次凝望着遠去的母親,她竟然放下了手中的虎切。
有什麼東西在她身體裡咆哮,滾動而滾燙的情緒将她的冷漠和頑固全部吞沒、碾碎,心髒開始劇烈地跳動,胸腔裡有激流沖了上來,她的雙眼裡因此而蘊蓄着淚水。
而那股情緒再也無法控制住,淚水成行流下,打濕了她的臉頰。
荒野由紀擡起頭,好像這樣就能逼停這象征着弱者的淚水,可是,她竟然在暢快傾瀉的流淚中感到了一絲解脫。
“母親啊……”這個久違的音節脫口而出時,竟然帶着遲疑的震顫。
她終于在許多年後讀懂了鈴木智子淚水的含義。
淚如泉湧的鈴木智子内心的痛苦來源于眼見荒野由紀誤入迷途,她為她的女兒感到痛苦和悲哀,感同身受的刀鋒早已經将她淩遲。
而這痛苦和悲哀後藏着鈴木智子的懊悔和自責,她是一個無法保護女兒的母親,正是由于她的失職,年幼的由紀被迫蠻橫地長大,穿上了堅固的盔甲,卻沒能武裝好鮮活跳動的心髒。
鈴木智子死亡前的放棄抵抗,是對荒野由紀的忏悔和贖罪,她願意将自己的死亡煉化成了一把可供荒野由紀解惑的鑰匙,這種情感牽絆成為後期荒野尋找自我的關鍵線索。
當荒野由紀被巫濟的歌聲打動後,她才發現,自己竟然身處一片空蕩而冷寂的雪原,迷茫中,她擡頭,竟在空中看見了一個被春風吹拂而來的彩色風筝。
飄搖的風筝太奪目了,将這個世界缺乏的斑斓色彩一下子就填補上了,而它的出現也暗示着,這一片白茫茫的雪原有着出路,遠方有新的追尋。
這就是鈴木智子留給荒野由紀的羁絆和拯救,等待冥冥中的機緣,破土而出。
而荒野由紀終于在多年後破解了這個陳舊的謎題,以淚如雨下為代價,以新生為終結過去的起點。
武田一郎引以為傲的殺戮機器,在這一天長出了心。
當強生弱死不再是荒野由紀的唯一追求時,她決定踏上新征程,去尋找新的拔刀理由,可在啟程之前,她要見一個人。
——
重要的事件當然不能在天穹之下随便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