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發區。
一排商務車停在路邊,打頭的車上下來一個胖子,颠着小碎步,殷勤地替後面的人開車門:“就是這,您看,周圍都是新修的路。前面圈起來的那塊地,就是今天要帶您了解的,實在是個好項目!按說,我那兄弟手頭資金這麼緊張,該放手就放手,可真是舍不得啊,現在隻要啟動資金到位,立了項,馬上能拿到貸款,以後那真是躺着都能……”
車裡下來的投資方負責人,據說是一位副總,四十來歲,帶着禮貌又矜持的微笑,輕飄飄地打斷胖子:“王總,您的可行性報告和詳規我們都看過,不用再強調一遍啦——蘭川,你過來看看。”
胖子陪着笑,目光落在剛下車的年輕男人身上。
隻見這人身材高挑,儀表堂堂,穿了一件淺灰色的襯衫,鼻梁上架着細金屬框眼鏡,也不知道多少度,反正鏡片看起來很薄。不僅僅是鏡片薄,他嘴唇也薄、鼻翼窄而挺直,下颌如削——連眼皮都好像比别人薄上三分。因為個高,他看人的時候得略微垂眼,目光從眼角流出來,有點似笑非笑的意思。
胖子咽了口唾沫,被這位“本座乃一代逼王”的氣場撞了一下腰,直覺此人來者不善。
“喻蘭川,君子如蘭的‘蘭’,海納百川的‘川’,這是我們風控部的負責人。”投資方的副總指着喻蘭川,半真半假地對胖子說,“别看年輕,這位手裡拿的才是尚方寶劍,我們大老闆謹慎,公司權力最大的就是他們風控部門,我們天天在外面跑業務,也沒有這位小爺出一篇報告管用。”
胖子連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把馬屁拍得震耳欲聾:“喻總,青年才俊,青年才俊!”
逼王……喻經理關上手裡的平闆電腦,沖胖子一點頭,惜字如金地說了句“您好”。
“不知道喻總對咱們這一片了解多少,”胖子搓着手說,“最近這幾年,咱們燕甯發展太快啦,這邊十幾年前都是荒地,現在也都成市區絕版了,我……”
“了解不多,就來過一趟。”喻蘭川剛好在胖子換完一口氣,準備長篇大論的時候打斷了他,把胖子噎得一哽,“這裡以前不是荒地,是個垃圾填埋場。”
胖子眼神一閃,接着很快接上話:“嘿,要不怎麼說您懂呢!我剛才正想說,還沒來得及,這個項目好就好在垃圾填埋場上!垃圾填埋場改造,這個……土地再利用,它現在有一套成熟的技術,把垃圾粉碎壓實以後非常穩定的,對周圍環境也好啊,利國利民,國家很鼓勵的!開發商那邊準備以這個為亮點,應該還能運作來一些政策性支持……”
“不對吧王總,”喻蘭川不溫不火地說,“我記得這好像是專門處理生活垃圾的,味道特别大,據我所知,很多液體和有毒物會滲入地下,有些東西分解周期還很長,會影響地質,按着您那個規劃,地基不會有問題嗎?”
胖子明顯地卡了一下殼,開始避重就輕:“這……這肯定是沒問題的,我朋友那邊項目公司都成立了,方案都是找專家論證過的,技術上絕對有保障,這您都不用管。現在我們困難的主要還是資金……”
喻蘭川低頭一笑,彬彬有禮地說:“誰不是呢?今年錢荒,大家的資金都很困難,所以更得謹慎,您說對不對?”
“那是那是……”胖子跟在他身後,面上點頭哈腰,卻在别人看不見的角度,拿冷冷的目光朝喻蘭川的後背刺去,真誠地祝福他遭雷劈。
誰知就在這時,喻蘭川好像身後長了眼一樣,忽地扭過頭來,正對上胖子沒來得及收回的視線:“王總,您好像有話要和我說?”
胖子激靈一下,腦門上立刻見了汗。
好在這時有投資方的人插科打诨:“我們蘭川有個特異功能,有人盯着他看,他立刻就能感覺到,神不神?王總準是嫌我們這幫中老年人油膩,剛才光看小鮮肉來着。”
胖子勉強跟着笑了幾聲,之後一路,硬是沒敢再胡說八道。
一行人很有效率地完成了實地考察,七座的商務車駛離開發區,朝着高樓林立的中央商務區而去。
“這個事我就不出報告了,沒有上會讨論的價值。”回到公司,喻蘭川把平闆電腦往司機手裡一塞,邊走邊和帶隊的副總說,“姓王的靠不住,二道混混一個,估計是先跟開發商說‘我有個好項目,就是一時弄不到資質,啟動資金我出,你們玩輕資産,隻需要派個團隊,冠個名,把攤子幫我支起來,根本不承擔風險,大家一起賺錢’,再跟投資人說‘開發商是個大品牌,項目向來做得紮實,這回甯可把資金鍊崩斷也不肯放棄這塊肥肉,幸虧缺錢,才給咱們分一杯羹的機會,機不可失’,兩頭騙完,資金到位項目立項,他再卷一筆走人,空手套白狼。”
“你小子這張嘴啊,”帶隊副總笑了起來,随後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二道混混有二道混混的用處,畢竟是李總的朋友介紹來的,哪怕是看在李總的面子上呢,咱們不跑這一趟也不合适,工作嘛,有時候為着同事面子、人情世故,免不了犧牲一點寶貴時間,做些無用功,也都正常。”
喻蘭川笑了一下,沒接話。
現在有謠言說大老闆要退休,集團還沒動靜,公司裡幾位副總已經鬥得烏眼雞一樣,天天互相上眼藥,每個人都想拿起他們風控這把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作為這把繁忙的刀,喻蘭川周旋在腥風血雨中,已經連續一個月沒休過周末了。
他一側身,替同事們按下電梯:“我還要在會議室跟人碰幾個事,諸位先上樓。”
“喻總辛苦。”
“您能者多勞。”
電梯門合上,喻蘭川收斂了微笑,神色寡淡地往會議室走去,早等在會議室門口的助理追上來,給他遞了一杯咖啡和一疊紙質材料。喻蘭川掃了一眼,又把文件夾還給她:“我沒時間看了,你跟我口頭說說。”
年輕的助理訓練有素,立刻有條有理地低聲在他耳邊簡報材料内容。喻蘭川一言不發地聽,不時有人與他錯肩而過,朝他點頭打招呼。光可鑒物的理石地闆上,衣冠楚楚的男女們行色匆匆。
社會刻闆印象認為,那些頂鳥窩頭、油光滿面、終日以外賣為生的,肯定都又窮又喪,混吃等死,是注定被淘汰的失敗者。而與之相反,穿定制西裝、每天在CBD夾着電話招搖而過的,一定是都市精英,前程遠大,身後綴着一個加強連的狂蜂浪蝶。
然而,“猥瑣死宅”搞不好是拆遷戶,坐擁好幾套房産,過着躺着收租的幸福生活。
“都市精英”卻有可能是月月精光的房奴狗,香水用的都是小樣,每到月底都面臨着斷炊的風險,天天加班,然後被各大公衆号上關于“熬夜猝死”的文章來回紮心。
世事無常,這都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