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這小孩果然比什麼老五小八更對易禾胃口,他被逗得大悅,細瘦的手從鬥篷探出,揉揉易思丞的頭。
兄弟二人說話時,皇長子易長祀已然到場,落座于第一排,張太師幹癯身影也在炊煙羅帳外若隐若現。
易思丞上身前俯,趴在易禾桌邊,輕輕跺了下腳。
“三哥哥……”他眼珠咕噜一轉,目光從旁邊易珩臉上滾過,自以為含蓄小聲,“三哥哥,我想和三哥哥坐一起——”
但易珩已入席許久,如今唯一空着的,是首排易長祀身旁的座位。
易禾微側過頭,身體還未動,易珩已蓦然起身。
“十一弟坐這兒吧,我往前坐便是。”
他骨瘦肉少,發育不良,站起來卻也烏沉沉一大片,易禾擡頭看他,隻看到一片被雨打濕的袖口便收回眼。
能不用和自己坐一起,易珩怕不是要懸燈結彩謝天謝地。
易珩弓腰收書,堵在喉口的結好似撤去,心裡松了一口氣,眼睛卻被簾外細雨吸引。
舉目望去,視線擦着易禾的耳側而過,看見他繡金錦緞的氅子微微敞開,伸出手把玩般捏住幼弟臉頰,上下揉捏,舉止親昵。
易珩抱書離去,走到首排對長兄見禮,甫一落座,喉口的死結又自胸口湧上,堵得他不得不弓腰駝背。
他出神地想,能遠離魔頭,能不受欺辱,今日該心曠神怡。
……
張太師上課的第一件事,便是複盤這一次月試。
老學究為人謙慎,教書育人亦是謙恭禮讓為本,對甲乙兩等的易裴賢、易長祀隻稍加贊許,不令其居功自滿;說到末等的“某位殿下”時,抖着胡子想了半天措辭。
陛下最看重三殿下,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唉……唉!!
不痛不癢說教一番,複盤結束,張太師端起經典,抑揚頓挫念起之乎者也。
教學内容集中于四書五經,大俞崇儒重道,四海内所有試子學生都鑽研于此,考取功名。易禾對這些内容不感興趣,聽得頭暈目眩,昏昏欲睡。
昏沉中,神魂好似被抽離,他被拘到天上,漫天傳來老頭講道聲,如雷貫耳,他捂住雙耳不勝其煩,卻隔絕不斷,困惱如孫大聖聽緊箍咒一般。
“砰”地一聲脆響,神魂歸位,易禾惺忪轉眼,見易思丞額頭紅了一片。
…小孩早就聽得小雞啄米,一個沒把持住,低頭就往桌上磕。
“嗚嗚。”易思丞眼淚汪汪地捂住額頭,果不其然又見張太師對自己…還有身旁的三哥哥吹胡子瞪眼。
好不容易熬過一個早上,經文課卻并未結束,中途休息半刻鐘,還要連着上到下午。
剛到未時,堂内偶響腹鳴聲,易思丞如蔫了的茄子,可憐巴巴捂着肚子:“肚子餓……還要多久下學堂啊?”
發帶上的小絨球都耷拉了下來。
易禾聞言,低咳一聲,默默把書一挑,翻到了一百三十頁。
刹那間,書頁芳華流轉,炫光化作銀帶映進易思丞眼中,又在稚子眸裡大放光彩。
“哇——”他極輕地驚歎。
是鮮花餅!!!
易思丞如看天神一般看着易禾,若非張太師虎視眈眈,非要當場要抱着他三哥哥狠狠親一口。
但新的問題接踵而至——太師講壇高,學生桌案矮,做些什麼都一覽無餘,鮮花餅看得着吃不着。
對此,易禾拍拍小孩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随後脊背筆直,聚精會神、抟心揖志地聽起張太師的每一句話。
懶散偷閑姿态褪盡,看得張太師胡子一翹,心道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三殿下居然聽他上課了…!
難道是今天他講解得太出彩、太引人入勝了??
張太師嘴角出現隐秘微笑,對堂下皇子抛出一問。
“《尚書·堯典》雲:‘克明俊德,以親九族;百姓昭明,協和萬邦。’;《中庸》雲:‘柔遠人則四方歸之’(注①)。沅族歸降我大俞百餘年,自先帝朝卻屢屢異動,難保沒有異心…諸殿下以為如何?”
話落,榮晖堂一時寂靜,衆皇子各自幽思。
“太師。”
聲音幽緩,柔和疲弱。張太師意外看向發聲者。
“太師,學生愚鈍,難會其意。五弟既得了月試甲等,想必雄才遠略,遠勝學生,故而想聽聽五弟的看法,開闊學識。”易禾言辭懇切。
在座人無不意外。
易裴賢身形一頓,轉身過來看他,面色捉摸不清,而在他更前方,易珩也默默投來一窺。
張太師愣神:“這,五殿下……”
“學生确有所思。”易裴賢一拱手,撐案起身。他确有經綸滿腹,通曉治下之策,才一起身便引經據典、侃侃而談,“朱文公言:‘修政事、攘夷狄’,沅族頻頻而動,已有不臣之心……”
五皇子身高腿長,華袍廣袖,言談亦如翩翩君子,望之高大偉岸。
易思丞擡頭仰望,見他高壯,又看自己矮個短腿,心中豔羨。愣神時,一隻餅子被塞到手裡。
“愣什麼?快吃。”
易禾腹中空蕩,已經叼起一塊餅窸窸窣窣啃起來了。
——易裴賢生得高,簡直是遮擋太師視線的不二人選。易禾忙縮進他身下陰影裡,雙頰鼓動快速吃餅。
易思丞也反應過來,一邊驚歎于三哥哥兵出奇招,一邊快樂咬餅。
“是以學生認為,先禮後兵,既彰顯我大俞天朝之德,又不放任宵小肆意邊釁……”
“我的觀點已陳述完,三皇兄覺得如何?”
易裴賢話鋒一轉,忽然側過身來。
他轉得猝不及防,易禾口中的鮮花餅還沒來得及吞咽。唇齒間兜着花香,鼻息裡都隐約染上味道。
他咀嚼的動作一僵,常懶散半阖的眼睛睜大,靜靜與易裴賢微眯的狐目對視半晌,展出一抹微笑,豎起拇指。
講得好。
再多講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