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禾眼前尚且昏沉着,中年帝王逆光坐于床沿,面容融合于黑暗。
肩頭壓上一隻手,玉扳指硌住肩骨。
“老三,感覺如何?”
黑霧散去,目力清明。恭衡帝仍舊不苟言笑,一舉一動卻流露關切之色。
身旁太監林福苦着臉:“诶喲三殿下您可算醒了。您這一暈就暈了一天一夜,陛下着急壞了,在您床邊已守了足足三個時辰了!”
比起他拿腔作調,小九的嚎聲反而幹淨得多。
【嗚嗚嗚嗚……小禾你總算醒了,吓死我了!!我都說這樣不行,你偏偏不聽,嗚嗚哇啊啊!】
——四日前,易禾開始催吐。
在一幹宮侍前照常進食,而殿内空蕩、隻餘他一人時,他弓着身子,吐得昏天黑地。
效果顯著。顆粒未進的他同時服用補藥、毒藥,以及宮外醫館取來的藥,三味藥于體内如鬥獸厮殺,把身體最後一層屏障撞得支離破碎。
虛是真的虛,暈也是真的暈。要做苦肉計,不苦何見成效?
“父皇。”他有些吃力地側身,雙手抱住肩上的手,靜靜貼在側臉上,如受傷後尋父母舔傷的幼獸,“兒臣身上難受。”
“哪裡難受?什麼時候開始的?為何不尋太醫?不告訴朕?”恭衡帝問。
易禾搖搖頭,海藻長發撲簌蓋在頰邊,勾着眼睫。他放空盯向褥子,無力道:“渾身難受。尋過太醫,太醫卻什麼也看不出……父皇,兒臣到底怎麼了?”
他不看皇帝,皇帝卻直勾勾看着他。
在位十八年,皇帝的喜怒早已掩埋在皮肉之下,哪怕眼神也少有洩露。而他是九五之尊,是天下之主,說的話是金科玉律,無人不從——就如同被嬌慣的孩子脾氣容易惡劣一般,皇帝在這方面可說是一個掌握着生殺大權、黎民福祉的孩子。
無人不想窺探他的心思,而他卻對此最為忌諱。
他探究看向三子,沉聲答:“朕也不知。”
【哈。】小九憤恨嗤笑。
“父皇,我是生了什麼大病嗎?”易禾又問一句,喃喃,“就像母後那樣,是不是治不好了?”
恭衡帝閉着嘴,目色冥暗。
太監林福見他不語,提心吊膽起來。
“父皇…救救我。”易禾神志似還未清醒,邏輯全無地把話抛出,聲音絮絮,“是不是我做錯事惹父皇不高興了……對,這次月試,我又考差了。”
“門口的桂花開了一片,父皇聞見了嗎?我讓人制成糕點,給父皇送過去嘗嘗,好不好?”
示弱、無知、舊事重提,與皇帝的談判并非站得越高越好,而正相反,他往日最“寵愛”的三子在他面前低若塵埃,或許才能喚醒他的舔犢之情。
恭衡帝不置一語,仿若一個沉默的觀察者,看着他的親生兒子。
易禾長得很像孝恭皇後,但二人脾性卻全然不同。
孝恭皇後出身尹家嫡系,聰慧、倔強,而易禾出生于皇宮,被他親手養成了如今模樣。驕縱、天真,卻脆弱。
十七年,就是養隻小寵也該有感情了。
就在此時,恭衡帝的手背瞬間被濕熱浸透。臉頰與手相貼,液體的蔓延便隻在頃刻之間。
恭衡帝一怔,蓦然抽出了手。
易禾意識迷茫,隔了會兒才淚眼蒙蒙看他:“父皇?”
恭衡帝卻已甩袖起身,背對他道:“前朝奏折待批,你既清醒,朕便走了…你好好照太醫囑咐吃藥、休息。”
林福連忙托起拂塵跟上,臨走前悄悄瞧了眼三皇子,見他眼神灰暗,心中不忍一歎。
明黃龍袍沒于屏外,外殿傳來高低起伏的恭送之聲。
易禾轉臉擡手,淡淡抹去眼角淚花。
他心境平穩,身體卻着實虛弱得厲害,一臉蒼白病色,看得小九心疼壞了。
【這壞蛋皇帝真的吃這一招嗎??可惡啊!!邪惡小八能不能早點登基,害我們小禾吃這麼多苦!】
易禾卻十拿九穩,不慌不急:“就算他不吃這一招,太後也會吃。”
沅族王室秘藥,連土生土長的西南大夫都隻從醫譜中知曉一二,太醫局院首一個中原人,知道的必不比易長祀請來的郎中多。而越是位高權重者便越是多疑,皇帝和太後也不可能請沅族人擔任幕後醫僚,對這藥隻可能一知半解。
以此為前提,便會把他的驟然體虛與這藥相關聯,重重疑雲産生——是不是藥量下大了,是不是這藥還另有毒素…
總之,即便皇帝能狠得下心,太後也不允許流有尹氏血脈的皇子就此夭折。
……
一炷香後,皇帝遣來院首班太醫診治,開方煎藥。
當夜,送來補湯的隻剩下皇太後宮中侍女,林福兩手空空而來,打個千說,陛下讓三殿下先養病,補品之事待病好了再說不遲。
沉甸甸的肉瘤被剜去,易禾也暢快松了口氣,躺在床上既不用讀書念字,又不用面對張太師那怒其不争的視線,他越發覺得這病……生得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