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床榻邊隆起一道黑影,眼白在暗中微微反光,瞳孔定定投入床帳内。他一動不動默默看了易禾許久,待打更聲起才裹緊了薄毯,蜷縮起來入眠。
而在這時,帷帳之内的人影緩緩支起半身,也看了眼他的方向。
長夜一過,清晨才醒,就見宦侍細指撩開床帳。易禾揉着惺忪的眼,發現來的竟然是喻謹而非喻行。
他問了一聲,得知采若的病稍有好轉,垂目看向喻謹,見到了他額頭上那塊醒目青紫。
“等下,你别動。”
喻謹替他穿好靴正要起來,聞言便又矮下身去。一擡眼,易禾手心托一盒軟膏,指頭沾了些往他額頭抹來。
指尖體溫較常人更低,輕輕在那塊傷處打圈按揉。易禾俯身湊近,雙眼專注,瞳孔映出喻謹的愕然神情。
喻謹下意識止住呼吸,生怕驚擾了他,眼珠不安地抖動:“殿下。”
“拿好。我特地上太醫局給你拿的。”易禾将盒子蓋好,交到喻謹手上,“你别忘了塗。”
喻謹的手不知所措僵在原地,喜悅似井噴湧出,又在清醒中淅淅瀝瀝地落下。
“昨日喻行和我聊,說起了小時候的事。那回我爬樹摔傷了額頭,怕被父皇知道罵我,大熱天還天天戴着隻帽子遮掩。”易禾低低說着,話音帶笑,“當時也不敢告訴太醫,還是你偷偷拿了藥給我抹,抹了一周總算能把帽子摘了,結果發現悶出了一腦門的痱子。”
他随口提起童年往事,一字一句落到喻謹耳畔。
十七載日夜相伴,殿下與他總是最要好的……即便謹言慎行有四個人,可殿下始終信賴的,都是他喻謹。
換作平時,殿下的關懷與親昵就是一塊怎麼含也不會融化的蜜糖,但如今,喻謹渾身受着炙烤,那糖還沒捧起來,就化煙而散。
連着他的心也被燒得焦紅脹痛。
“怎麼愣着?”易禾已經站起身,雙臂張開,“我要穿衣服了。”
喻謹驚醒,把藥盒在懷裡揣好,神不守舍地上前。他一層一層替易禾穿好衣裳,隔着布料相互觸碰,手指尖似灼燒一樣顫抖,居然扣錯了一隻扣子。
易禾一聲不吭,隻是默默看他把扣錯的地方重新整好。
【哈——我知道了!】空氣震顫,小九忽然出現,拖出一串長音。
【小禾你是打算采用感情攻勢,對不對!!你對他越好,他越于心不安、越覺得虧欠于你,然後——】它思索着“呃”了一聲,音量緩緩減弱,【然後就放棄陷害你了??那、那有點問題吧…他難道會眼睜睜看着自己親娘被害?】
它實在聽不懂易禾與烏行鶴打的那個啞謎。什麼叫“一山不容二虎”啊?難道二虎說的是易禾與采若?自古忠孝難兩全,喻謹這座山上隻能留其中一位??
呃…好怪!!
昨晚,易禾本想将自己的一番打算告訴小九,可小九受兩人刺激,不允許烏行鶴這個大魔王與易禾的默契度比自己還高,賭了氣非說要自己想出來。
趁喻謹繞到身後整理衣領,易禾淡淡一笑。
【等等——不許說!!】小九捂住雙耳,很有原則,【讓我自己想!!!】
開始嘀嘀咕咕的小九式推理:【喻謹現在心裡飽受煎熬,五髒俱焚,那麼——他要麼在沉默中死亡;要麼,在沉默中爆發!正所謂甯為玉碎不為瓦全,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他要吹響反抗的号角……】
“殿下昨日帶烏侍衛出宮了?怎麼也不帶個伺候的人。”“吹響号角”的喻謹細聲問。
易禾聞言答:“烏行鶴就能伺候我,他俸祿不低,合該多做些。”
西班都知的俸銀每月二十兩,如今烏行鶴是搖桂殿侍衛首領,俸銀本隻有十三兩,但易禾既把人搶來,總不能還降薪聘用,俸銀便往上擡了擡,每月三十兩。
喻謹點了點頭,又提起另一事:“殿下把那兩張面具收起來了?就是先前出宮買的那兩面。”
“嗯。”易禾看出來,喻謹并沒認出烏行鶴便是當日灰衣人。那天夜深,烏行鶴戴着笠帽,認不出也是正常,“我還以為你會把那面具處理了,沒想到居然留着。”
……還險些被烏行鶴看到了。
“怎麼會!”喻謹忙低聲反駁,目光流露些許留念,“那面具是殿下親自挑選,奴才怎麼會扔掉。還想着許能下次再與殿下出行……”
他遲疑一頓,似乎也有所預感,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
“你想出宮?”易禾歪頭問,“面具……就算了,但出宮不是随時可以?你若今日有空,晚上叫上烏行鶴,咱們一起出去逛逛。”
喻謹心髒一緊一縮,不知是喜悅更多還是痛苦更多,看着易禾松快的表情,最終順應了本能直覺。
“那……那晚上奴才陪侍殿下出宮。”他輕輕笑了笑,“殿下許久沒去過芳寶樓了吧。”
“好像是。”事實上,易禾還沒去過,隻是聽喻謹提過幾回,“晚上一起去吧。”
“好……一起去。”喻謹眉目中的喜悅還是壓過了憂慮。
【哦——一定就是這樣!】小九推演完成,遽然驚呼。
【忠孝難兩全,喻謹誰都放棄不下,決定一把兩手抓!雖然表面上對皇帝的命令言聽計從,實則早就生出了反噬之意!!為了擺脫皇帝的毒物控制,他悄悄開始謀劃——】
【正所謂,一山不容二虎,喻謹便開疆擴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