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人皆知,當今聖上重禮義孝道。
太後聖壽将近、大俞政通人和,勢必要大行操辦。朝廷裡不僅禮部的人忙得熱火朝天,大多數朝官也開始探聽太後喜惡,以讨得掌權人的歡心。
經喻謹已提醒,易禾也想起來,作為皇太後的親皇孫、流着尹家血脈的孫輩,他也該用心備一份壽禮……然而搖桂殿庫房内近一半都是皇帝太後賞賜,另一半是先皇後的遺物,思來想去都不适合。
于是,擇一風和日暖的日子,他往袖兜兒裡揣了些金銀元寶,又與烏行鶴一起出了宮。
金銀密度大,墜在最外層的大袖裡沉重笨拙。易禾将手擡了兩下,久疏運動的臂膀便出奇酸軟,氣喘籲籲。
“殿下累了?”二人未搭乘馬車,烏行鶴眼瞧着前行的速度越來越慢……越來越慢,開口道。
易禾呼哧喘氣,面染紅暈:“我、我感覺自己在舉鐵。”
烏行鶴淡淡挑眉,早有準備:“屬下備了錢袋,殿下将金銀放入,由我來拿。”
易禾固執搖頭:“不要。”
烏行鶴并不意外,又幹脆利落地把空錢袋子收整放好。
…與易禾相處一段時間便會發現,他性格底色随性平和,但偶爾會冷不丁冒出點倔驢一樣的執拗來。毫無理由,毫無征兆,好像那被病魔糾纏十幾年的骨頭忽然生出倒刺,頑皮任性地要倒逆生長。
他安于現狀,卻又渴求變化,矛盾得就像蒼白皮肉下的赫紅鮮血一般,色彩濃郁醒目。
或許連他自己也未曾留意過這一點。
二人走過南街、跨過石橋。此行的目的地是京都東街的兩家鋪面,一家專販金銀玉器、寶石瑪瑙,另一家販售文玩字畫、古董珍品,是選品送禮的最佳去處。
京都東街定居的人非富即貴,兩家鋪子面向高端市場,樓閣裝潢古樸雅緻,往來者有高門大府的小厮丫鬟、亦有高官貴婦親自踏臨——因為太後誕辰的關系,此時後者反而更多些。
“二位貴客,請問想看點什麼?”進寶齋的仆役迎上前。
鋪面寬闊,人雖多卻不算擁擠,京都中的“上層人”亦保持着在外的優雅得體,未有嘈雜喧嚣。易禾左右環望一圈,也沒個具體想法:“先随便看看吧,你不必跟着。”
“是,是!您請自便!”仆役忙道。
古董名物被擦拭一新、展覽于陳列架上,旁邊附一标簽,标明該奇物珍品的年份與名字。
易禾循着陳列架走了會兒,目不暇接看花了眼,問身側的人:“你說,太…祖母會喜歡什麼樣的禮物?”
太後坐在至高無上的高座中,奇珍異寶必然已經司空見慣,随意花大價錢買個珍寶肯定行不通,還得讓老人家看到自己的一番心意才不算敷衍。
烏行鶴沉吟片刻:“為人長輩者,都有同一所求之事——孝子賢孫、承歡膝下。”
他停頓片刻,聲音放低:“另外,聽聞老夫人尤其喜歡青茅居士的畫作。”
“嗯?”易禾聽完微愣,“你這又是從哪兒聽說的?羅尚書??”
“并非。”
說着,易禾的後腦勺忽地覆上一掌,托着他緩緩往旁側偏頭。
“是聽他們說的。”烏行鶴垂首,在他耳邊碎語。
身側,一中年男人攜其夫人同樣在低語交談,二人羅衣錦袍、服飾貴重,渾然不覺對話已被人聽走。
易禾靜立側耳:…………
他怎麼什麼都沒聽到,習武之人都這麼耳聰目明麼???
“這是門下侍郎,與尹相私下偶有來往、互行便利,但私交不密,算不上尹氏朋黨。”似是怕隔牆有耳,烏行鶴聲音極低,摩挲着耳膜,“他對他夫人說,為打聽這個消息,他花了五千雪花銀。”
“還有,”烏行鶴淡淡往邊上一瞥,又托着易禾後腦轉到另一側,“這邊穿紫衣的是吏部侍郎,他與門下侍郎素來不合,此番狹路相逢,二人都在互相窺察……門下侍郎讓他夫人先按兵不動,以免真金白銀買來的消息為政敵做了嫁衣。”
“……”内容過于詳盡,以至于易禾忽略了他湊得過近的冒犯之舉,微微張開嘴。
這以後上街,他得小點聲說話了。誰知道附近有沒有烏行鶴這樣的人,悄摸着就把人價值五千兩的消息聽走了?!
但這一次……
烏行鶴,果然有點好用。
易禾找來剛剛的仆役,詢問店裡是否存有青茅居士的真迹,仆役滿臉堆笑地指路,說三樓存着幾幅,邀他去瞧瞧。
拾級而上,進寶齋三樓展示的多是名家字畫,古卷鋪展懸挂,溢散出一股陳年紙墨的味道。
易禾逐一看去,青茅居士的畫作共三幅,一同排列在一處。這位畫家乃是前朝人士,善作人像,尤其是群像,圖中人物不過勾勒寥寥數筆,卻神采奕奕。極簡色彩與線條結合,人物靈動若在眼前。
觀其内容……畫中内核無非一個字——孝。
左手那副是“四世同堂阖家團圓”,中間那副是“士人棄仕從醫侍病母”,右邊那副則是年節時分兒孫讨喜拜年的場面。
易禾當即生出一種“果然如此”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