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丙又尋思,或許太子殿下一言九鼎,是自己沒有讨他歡心導緻的,所以敖丙又自言自語地問哪吒:“太子殿下想要我怎麼讨你歡心呢?”
彼時哪吒正坐在欲河邊擦他的槍,聞言笑道:“你問我啊?這事問我可就沒意思了?”
敖丙又想,這鬼域中的衆鬼曾跟他說,讨人歡心一來要投其所好,二來也要自己拿得出手,不然這歡心要麼沒讨對,要麼不倫不類。
也曾經有别的鬼跟他說,雖然沒見他有别的大本事,但他有一副好姿色。
敖丙想想太子殿下的年紀,似乎是到了會喜美愛美的年紀了,把“美”送給他應當算投其所好吧?自己既然也長得美,也就是拿得出手。
于是敖丙又問道:“太子殿下覺得我長得如何?”
哪吒奇怪地看了看他,說道:“挺好的啊,怎麼了?”
敖丙說:“那我把自己獻給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覺得如何?”
哪吒沉默,沉默良久,良久,不确定道:“你說把什麼獻給我?”
“把我這副太子殿下覺得還挺好的身軀皮囊獻給太子殿下使用啊。”
哪吒再一次不确定道:“使用?怎麼個使用法?随便我怎麼使用,想怎麼使用就怎麼使用?”說完他又強調了一句,“哪怕是那種‘使用’?”
敖丙疑惑:“既然是禮物,那自然是太子殿下想怎麼用就怎麼用了,太子殿下何必詢問禮物的意見?”
哪吒看着敖丙自然平淡的神色,頭一次陷入一種想笑但又不想笑的兩難中。
“你真是……”哪吒半天不知道怎麼說他好,隻得道,“算了吧,我可做不到一邊把人‘使用’了,一邊還要把人給殺了,這算哪門子讨我歡心?”
不喜歡這個讨歡心的法子啊?敖丙思忖,那還能怎麼讨太子殿下歡心呢?
總而言之,便是這樣,自哪吒十五歲成年之日起,敖丙每天都在想怎麼讨哪吒歡心,每天都讨不到,于是一直到太子殿下二十一歲。
這六年間,哪吒殺了不少厲鬼,但更多仍然是關進了淨罪琉璃寶塔中,他想一個個殺,以他如今之力也做不到。
二十一歲這年,鬼域發生了一起動亂,雖然很快就被毗沙門天和哪吒鎮壓下來。這次動亂規模不小,大多數被鎮壓的都被關進寶塔裡。
敖丙這幾年來越發頭痛得厲害,甚至到了每一天每一日耳邊時時刻刻都是凄号呼喊聲,做夢也頻繁夢到寶塔内慘狀的地步。
敖丙覺得再這樣下去,恐怕他真的會跪下來求哪吒殺了他。
但也就是這幾年,他忽然不太想讓哪吒殺他了。
原因在于敖丙發現,随着哪吒年歲見長,他殺的厲鬼越多,人越沉默。有好幾次他的槍尖已經抵在了厲鬼跟前,但他又停下,收了武器,隻把那鬼關進寶塔裡,然後站在欲河邊,望着寶塔沉默。
敖丙便也站在他旁邊跟他一起望着那折磨了他許多年的塔。
是誰把這個塔放在這裡的?它會一直一直在這裡存在下去嗎?還是它終有關滿了厲鬼,再也關不下的一天?
沒有人知道,敖丙想即便是毗沙門天恐怕也不知道。不過,也許釋迦牟尼知道呢?或者未來佛彌勒知道?
敖丙隻知道那天過後,哪吒好像跟着毗沙門天去見了世尊。
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知道,是不是那天世尊跟太子殿下說了什麼。
那天太子殿下回來後,在欲河邊忽然把他叫了出來,跟他說:“小龍,你還記得以前你說過,要把自己獻給我嗎?”
敖丙點點頭,但又說道:“太子殿下不是拒絕了嗎?難道太子殿下改主意了?”
哪吒輕笑一聲:“這倒沒有,我隻是覺得有些惋惜,你确實長得美,若你不是執意要我殺你,我定然是不敢辜負你的誠心的。”
敖丙輕歎:“太子殿下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我們終究是各自求不得。”
哪吒道:“這輩子求不得,那下輩子能求得嗎?”
敖丙疑惑:“這輩子都沒過完,怎麼說起下輩子的話了?”
說完,敖丙一愣,猛然轉頭去看哪吒:“太子殿下?”
“你還沒回答我,下輩子,我能不能求得啊?”
敖丙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又或者說即将發生什麼,他隻能憑着感覺拽住哪吒的衣袖,急聲道:“太子殿下若想要,這輩子就能直接得到,不用下輩子。真的,殿下您真想要,也不用殺我了,您現在想要随時都能要!”
哪吒看着他,笑得很是開懷。敖丙稍稍松了口氣,以為哪吒是在故意逗他說出不用殺他這句話的。
哪吒卻道:“我不用殺你,那你怎麼辦啊?我聽說你最近已經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覺了,再這樣下去,就怕你要忍不住自盡,死後知道自己又要轉生欲河,一氣之下變成厲鬼,我還得把你送塔裡關起來,那你的十世輪回可怎麼辦?”
敖丙擔憂道:“殿下到底是想說什麼?”
哪吒說:“我有個法子,能讓我既不用殺你,你也不用死,但你能不被這塔折磨。”
敖丙立即道:“我不要,不管你的法子是什麼,反正我不要。”
哪吒歎道:“這是唯一兩全其美的辦法了。”
敖丙道:“不要,我不要!”
哪吒望着那座塔,輕聲道:“這是我自己想走的路,即便沒有你,這也是我必然的結局。”
敖丙覺得自己簡直想哭出來,他不知道哪吒究竟想做什麼,他覺得他這輩子可能再也看不到他的太子殿下了。
以前他覺得他有十世呢,就算不要這一世又能怎樣,龍族壽命又長,保不齊剩下九世他能活到千年後。
隻不過是沒了記憶,轉世到其他地方,遇到新的人,開啟新的人生罷了。
但現在他忽然覺得,下一世實在是太遙遠了。
他們各自轉世後又會去去往哪裡,下一世一定會再見面嗎?
如果不能,那他再遇到他的太子殿下還要等多長時間?有沒有可能十世都過完了也不會再遇到?
究竟是什麼讓我從覺得死了也無所謂,到現在一想到死就那麼痛苦?
敖丙想不明白,他隻覺得自己靈魂深處都在顫抖,每一個因惡夢折磨而在欲河醒來的夜晚都沒有如現在這般寒冷。
“我做什麼能阻止你,太子殿下?”他拽着哪吒的手不放,又急又苦,“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對了,你這樣做,不止我,您母親知道嗎?她難道允許嗎?還有殿下您許多朋友,他們都想自己往生時能得殿下相送,您怎麼可以……”
敖丙忽然覺得自己再說不出多餘的話來了,他看見哪吒已經沒有再看他,或者說,哪吒已經不再看他身邊的一切。
他隻看着眼前那座塔,塔裡關滿了數不清的無法被度化的日日夜夜痛苦嚎叫的魂魄。
敖丙松開了手,他已明白一切。
淨罪斷業——這是名為“哪吒”的靈珠子、太子殿下此生便要做的事情,真正的宿命是連命主都甘之如饴地奔赴始終的。
以殺止殺,以殺止六道嗔恨哀怒苦楚。
哪吒看他松開了自己,微微歪過頭看着他,嘴角扯開一抹笑:“你還沒回答我呢,下輩子願不願意同我在一起呀?”
敖丙抹掉了自己已經盈滿眼眶的眼淚,難過地看着哪吒說道:“殿下,您怎麼能同時做到既慈悲又殘忍?您難道不知道,像您這樣的人,不,像您這樣的神明、聖人,做您的父母,做您的親人朋友,甚至做您的愛人,是多麼容易讓人心碎難過的一件事嗎?”
哪吒伸手替敖丙擦掉了他的淚水,坦誠道:“你說得沒錯,像我這樣的人,确實是不該求的。我還以為你好騙,還想哄哄你上當,沒想到你還是不傻的。”
“對不起啊,讓你這麼難過,真的很對不起……”哪吒輕聲道。
武器自手中出現,他不再多說。
除了“對不起”之外,他又能說什麼呢?
敖丙親眼看着哪吒進了淨罪琉璃寶塔,他一直坐在欲河邊看着那座塔,心裡懷着隐秘的期待。
或許呢?或許哪吒神力非凡,他能進塔裡,等會也能再出來呢?最多身負重傷,但終歸是能夠活着出來的吧?
他在欲河邊坐了半天,直到另一個人也來到這裡,他擡頭一看,是太子殿下的生母。
“他終究還是進去了。”南吉迦特說,“走之前他可曾說什麼?”
敖丙想了很多,最終他隻道:“太子殿下說,對不起。”
南吉迦特慢慢蹲下身來,捂着臉。
敖丙想如果他是南吉迦特,他應該會怨哪吒,恨哪吒。辛辛苦苦懷胎三年,曆經多少不容易才把他生下來、養大,難道是來看他幹這種事的嗎?難道做母親的想讓自己的兒子去做什麼聖人偉事然後早早弄丢了母親給的自己這條性命嗎?
可是如果真的怨,真的恨,又何至于在這洶湧的欲河邊哭?
敖丙突然覺得,人如果能把痛苦變成醉人的快樂,就像當初哪吒把欲河變成酒一樣,那真是一件極好的禮物。
可惜,他們現在難過的,就是那個在自己成人生辰那日,把欲河變成酒的人。
南吉迦特和敖丙在欲河邊等三天,三天後,往日那喧嚣吵鬧、散發着不祥怨憎的寶塔陡然一靜,連同那折磨了敖丙經年之久的痛苦也消散了。
如哪吒所願,他終于不用被他殺,也不用死就能解脫了。
可怎麼這樣輕松地活着,卻好像比以前、比死都更加痛苦?
他們又等了好久,哪吒最終也沒有從塔裡走出來。
敖丙一直在欲河邊坐着,直到他想明白了一件事,下定了一個決心。
他後悔在哪吒去寶塔之前,跟哪吒說愛上他這樣的人隻會痛苦,讓哪吒覺得自己不應該再奢望下輩子還能有人來愛自己。
為什麼像他這樣能用自己的死去以殺超度無數怨靈淨罪往生的人,不值得被愛呢?
做這樣的人的愛人确實痛苦,但敖丙覺得應該有人來愛這樣的人。
沒人願意愛,或者說沒人敢愛,那就由我來愛。
哪吒哪吒,下輩子請讓我能再遇到你好嗎?
請天道傾聽我的誓言啊,往後九世,我敖丙遇見哪吒一世便愛他一世,遇見哪吒生生世世,便愛他生生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