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涼殿中,祁迦引仍然負手而立。燭火将他高大的背影撕扯得如同鬼爪,影影綽綽。從甬道折返此地,祁迦引便一直沒有出去,先點燃了兩隻懷甯送他的香膏,又喝了一盅安神茶壺特質的香茶。
可是不知道為何,心髒被埋下一粒火種的感覺依然無法消減,滾燙,灼痛,又摳不出來。
叫人煩躁不安。喝了兩盅茶後,他眉弓一沉,索性徒手捏碎了茶盞。
以前從未有過這種感覺。本來隻是像麥芽糖一樣粘在腦海裡的“張況”二字,此刻竟然變成張牙五爪的小鬼,在他面前扭曲攪擾。祁迦引鳳眸掃去,它們立刻消散。轉個方向,又冒出來。
懷甯在夢裡,使喚“張況”為她倒水,使喚得那麼自然。她從前是一個絕對驕傲、刺人的貴女,攥着缰繩和玉京其他貴女在圍獵場談笑的時候,正眼都不肯給他一個。但嫁給他後的懷甯,倒是得益于貴女的教養,極重規矩、臉面,再也沒有像未婚前那樣高高在上使喚自己。她将他視為夫,視為綱,全心全意為了他操持後宅。
所以,懷甯撒嬌差遣他端茶倒水的口吻,他已經很久沒有聽到了。哪怕隻有萬分之一的可能,祁迦引都沒有辦法放過。說不清為什麼,也許,隻是他厭惡掌控不了一樣東西的感覺。從來隻有他操控旁人,他們的喜怒哀樂,生死悲歡。
李如海剛剛從太極殿趕到這裡,就看到祁迦引負手,面對着洞開的窗扉,忙不疊上前谄媚:“回陛下,您吩咐奴婢的,奴婢可一一辦好了。良人娘娘現在高興得很,必是對陛下厚恩感恩戴德呢。”
祁迦引嗤笑回眸:“既然辦好了,那麼孤再給你一個新任務,如何?之前叫你差人去查‘張況’,你都查了誰?不如将排查的範圍放大一點,從宮裡,到玉京,再遠一點,凡是和薛良人接觸過的男人,一并徹查清楚。”
李如海愣怔。剛才還好好的,怎麼這會又讓他去查?的确,之前因為不确定張況的讀音,李如海就是讓人草草調查了這些日子懷甯有沒有和外男接觸,暗衛的結論是沒有發現,所以他就回複了祁迦引沒有。可是他本以為,祁迦引不會介意。
“陛下,何必小題大做?今日定是良人娘娘使小性子,胡言亂語诓騙陛下……”李如海笑着,祁迦引卻伸手打住他話頭,“隻管派人去查,若是沒有發現,便自去掖庭刷幾天恭桶。”
眼看祁迦引皮笑肉不笑,李如海渾身汗毛直豎。怎麼老拿他去掖庭說事?祁迦引的吩咐,他敢不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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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幾日,祁迦引沒斷過給懷甯療傷的醫官,但是不知道為何,也沒有回太極殿了。懷甯倒是不意外,畢竟前陣子韋貴人被太後責罰,這幾日估計費了不少力氣在祁迦引身上,隻盼着祁迦引能夠寬慰她。
祁迦引哪有心情老把目光放在自己這枚棋子上?
呵,好在自己的傷勢大好,胳膊也能動彈,懷甯喝着藥膳,隻是想着祁佑桢的事情,想了很久,終于想通,馬不停蹄差人趕緊把自己的東西搬去绮蘭殿。之前就是因為自己在太極殿,祁佑桢才不好露面,之後她去了绮蘭殿,和祁佑桢見面豈不是更方便?
德嘉太後、鄭皇後紛紛送來賞賜,連高傲的韋貴人,也給懷甯送了一株白玉蘭草。
論理,她應該作為新人,去給這些人道謝。但是懷甯現在隻想見祁佑桢,便借口肩膀痛閉門不出。得罪就得罪,得罪光了才好,她也不想參與後宮的爾虞我詐。
天大地大,自己的情緒最大,懷甯這麼想着,又讓瑞雪把殿門關嚴實一點,她最近不待客。天明的時候,懷甯還親自到小廚房,熬了一碗牛乳桃膠羹。就在她滿滿喝了一碗羹湯的時候,手腕突然一痛。
男人灼熱的氣息擦過頸項,大掌直接将她抵在了桌案一角,眼神灼灼熾亮:“夫人真是好心情,方才和陛下舊情複燃,得冊封了良人,賜居绮蘭殿,後腳便高興地給自己煮了一碗桃膠羹,迫不及待享受起來了?”
懷甯從來沒有聽得祁佑桢如此陰陽怪氣的語調,心口一陣一陣跳。也不記得有幾日沒見他了,這隻漂亮的小狐狸,今日居然沒有修儀容,玉冠都歪的。唯有那雙眼睛,仍然那麼如有實質地,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看得她心口發燙。
看來他還是什麼都聽到了,也不出她所料的,氣得不輕。
但是他氣成這樣,還是讓懷甯意外的。從來不肯對自己下重手的他,今日竟然意外,掐得她手腕绯紅。如果他對自己的好都是演繹,真的沒有必要到這個程度。懷甯不知為何,咽喉都幹渴起來,吞咽了下,才撇開祁佑桢:“你誤會了,做良人不是我的意思,是陛下想要挾我。”
“要挾?皇叔有什麼道理威脅你?還要靠冊封你為良人要挾。”祁佑桢是好些日子沒見她,沒想到轉眼之間,懷甯就成了良人。
他狐狸眼漆黑,甩袖到一旁坐下。
懷甯甚至都不知道,他到底依靠什麼避過宮人耳目,混進殿内。仿佛隻要不是太極殿,整個後宮的殿宇,他都來去自如。
不過懷甯自己還氣着,哪裡受得了他又跟自己生氣。
她悶悶嘲諷:“照你的意思,我被陛下冊封良人就該不活了,趕緊找一根白绫吊死自己。那你何必救我出阿稚殿?幹脆當初一把大火把我燒死,趁你的心意……我本來還想着你來了,能問問你,還有什麼辦法離開皇宮,看樣子我多餘等你。”
“等我?”祁佑桢意外,又轉過身面對懷甯,狐狸眼一彎,高興起來,“夫人今日是特意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