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女娘鄰攤的大娘見此上前俯身給她指點道:“娘子你别怕啊,這是國子監的鄭大人。大人就住在這巷子,日日下朝行過都記挂着清風巷百姓的生計,看你面生,才多問兩句。”
如此女娘才小心着擡眼瞧他幾下,視線複朝自己芸黃的的外衫、身前墜珠描金的襦裙掃過,攥着廣袖與他交談。
女娘名喚湘月,言說自己是家道中落身無長物才在此販繡品為生。
……
“去方才那繡品攤子買幾個帕子,找人遠遠照着那女娘畫個像,去查查到底怎麼一回事兒。”回到府上鄭韶舟如是吩咐。
那女娘談話間破綻百出,既不省得身上的衣料是織金錦,也不認得珠花上的紋樣…目不識丁就罷了,甚至連自己的“湘”都寫不出…讓他不得不心生疑慮。
“夫人呢?”他端起侍女上的熱茶,輕抿一口。
“回大人,夫人此刻正陪着大姑娘練琴呢。”
練琴…鄭韶舟唇角帶了笑意,他與蘭仙的初見,就是她在飄着花葉的海棠樹下合眸撫琴,那正是兩家議親才見的第一面,回府他便急不可耐地告訴母親,他要娶她。
念及這些往事,鄭韶舟放了茶盞就要起身去見她們母女。侍女福禮擋在他身前,不等他氣惱開口,就聽人禀道:“還有一事要禀大人,姨娘先前身體不适,今早大夫給姨娘診過,說是姨娘遇喜了。”
“…當真?”府裡上一回有這喜事,已是三年前了,鄭韶舟不覺拍着手背面上滿是喜色,想到鄭清詩頭兩胎遭的罪,不免擰眉歎道:“那先去看清詩罷,苦了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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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批料子是去歲剩的了…拿去填了新棉給府上家生的奴才裁兩身冬衣罷。”
“昨兒個午膳大姑娘沒什麼胃口,說是饞了城東的燒鴨,差人去買了做今日的添菜。”
桃粉的裙擺随着娘子在園裡忙着來去。
“我瞧着今歲的桃花開得不景氣…前幾日小宴郎君與大人們就賞不盡興,去請師傅來瞧瞧,不行就改栽旁的。”
鄭韶舟在院門外一手背在身後,身前擡着的衣袖輕晃,含笑瞧着女娘忙碌的身影。
方擡腳要入院,聽女娘道:“昨日翻賬目…夫人平白撥了二百兩…可說了做甚去?”
“奴婢不曾過問。”
“罷了,不需你問了,回頭我去提點夫人就是…”
鄭清詩握着賬簿,理了理廣袖,擡頭就瞧見院門前的郎君,面上挂了笑色。
不待她開口,便覺出郎君神色不對,步子頓住,捏賬本的手緊了緊,垂眸回想自己方才可有說什麼不敬之語。
“什麼叫你提點夫人?”鄭韶舟神情已然不悅。
“念着清詩孕中辛苦,趕忙就朝偏院來了…雖說令清詩掌了府務,卻也沒有不敬夫人的道理。”
鄭清詩的兩手疊在一起,緊攥之下不僅泛紅,還依稀在微微顫抖,隻是有廣袖半遮着,鄭韶舟不曾看見。
“…妾身知錯。”
鄭韶舟也沒有再待下去的心情,一聲歎息後回身離了偏院。
春風裡開敗的桃花卷落,撫過娘子的面龐,被發澀的淚珠浸濕。
鄭清詩如鲠在喉。
…不敬夫人?那可是二百兩,抵得上郎君你一年的俸祿…
這些年許蘭仙她有母家撐着,除卻府裡的份例,每月還有回春堂供着…而府裡若非還有她經營着田産鋪子,能經得起幾個二百兩?
不敬夫人…說到底還是在點她鄭清詩是妾室…
妾室妾室妾室…
哪怕她忍着錐心蝕骨的痛為他生了兩個兒子,哪怕她消磨自己操持着阖府的大小事務…
隻要她是妾室,就這輩子都翻不了身了。
鄭清詩一手撫上小腹,這裡是她的第三個孩子。
她扶着石桌落座,輕輕合眼便有淚水滑落。
她後悔了。
或許她這個妾室就不該生下孩子的,妾室的孩子沒什麼值得榮光的。
“不…”腦海裡另一個聲音壓下了她的悔意。
那個聲音告訴她,她已經是赢家了。
甚至……當年郎君留下她的那一日,她就已經赢了…你許蘭仙是大娘子又如何…是刺史之女又如何……還不是要忍屈受辱看着郎君納了妾。
“你還不如我這個妾室。”鄭清詩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