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依舊喝茶聽曲,小二端着茶盤,路過褐衣女子的時候,不易察覺地低下身去說了些什麼。
女子便笑吟吟地站起身,朝雅間走去。進了門,長長一喏,在席末坐下。
主位上正是邵歲頤。見女子問也不問,直接入座,她也不攔,飲了口茶,才開口。
“你也不問我為什麼請你過來?”
“鄙人孑然一身,又無什麼其他值得人注意之處,還用問嗎?閣下有什麼想打聽的,盡管開口,鄙人做的就是這樁買賣,無事不通。”女子取了一枚茶點,咬了一口。
“你方才議論皇室,就不怕人治你的罪?”
“哈哈哈,”她笑道,“朝廷不僅不該治我的罪,反而應該嘉獎我呢。”
“怎麼說?”
“你以為我揭了大殿下的底,可實際上,殿下并不怕人知道這事。不怕,是因為陛下從沒有因此事而責罰過。”
邵歲頤暗自在心裡想,這倒不錯,如果風流成性會受懲罰,或許自己之前也不會那麼放肆,可那又說明什麼?
“我們這樣的小人物,見的東西都是最淺顯的,卻要見微知著,從蛛絲馬迹推測上位者的心意。長子不務正業,陛下不加責罰,說明罰比不罰危害更大。
“方才有人出言不遜,想必閣下也聽到了。如今大虞雖已百餘年,但在有些人的心裡,女子還是不能徹底不受束縛,舊習依然未除。
“正是為了與這種人抗衡,陛下才放縱自己的女兒,做得出格些,是最好的引領百姓的手段。雖然一時确實有損皇室利益,可讓百姓習慣了女尊男卑,卻是對千秋萬代的益處。”
邵歲頤默然了,她一直被局限在皇帝不幹涉是遊戲設定的思維裡,從來沒有考慮過,在這個真實的世界,皇帝的做法有着什麼邏輯。
沉默許久,邵歲頤忍不住問出近些天來一直沉沉壓在自己心上的問題:“那依你看,皇帝既然願意犧牲長女的名聲來為江山奠基,是否就存了棄之不用的心思?”
話說出口,邵歲頤便覺不妥,這話問得太深了,沒人敢回答,而且很容易引起對方的警覺。
“這……”對方面色不變,舉杯輕啜,“我看倒未必。若是因皇子有此舉便廢棄,豈不是與初衷背道而馳?況且,大皇子才主持過常儀祭,說明長幼次序還并未廢棄。”
把幾句話在腦子裡反複過了幾遍,邵歲頤沉沉皺眉,好好地又打量了女子一番,才發現她的褐衣雖然穿得随意歪斜,竟然是一件道袍。
“修道之人不理凡塵,道姑卻對朝堂之事毫不避諱,可見是非常人也。方才道姑問我要打聽什麼,其實,我要打聽一個人,聽說,她也是一位非常人,膽大心細,進退得宜,忠心耿耿。”
女子笑道:“有人求道于野,自然有人求道于市,一身衣衫罷了。這樣的人,我倒認得一個,膽大心細,進退得宜自然不必多說,但是忠心耿耿現在卻不能說。”
“為什麼叫‘不能說’?”
“那位得問問,閣下是自己用人,還是替别人問的?要用這人當奴才,還是做仆人?若是不識貨的,空為人賣命卻不得賞識,豈不是白費心血?”
邵歲頤不再兜圈子:“是我用人。我要怎麼用,要看這人有什麼才,若是大才,必定重用。不過我用人,必定得幹淨。”
“出家修行之人,豈不是最幹淨的?”女子起身拜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道士孚奎,暫寄身城外莎草觀,見過殿下。”
孚奎,福五娘。
邵歲頤毫不奇怪對方認得出自己,擺擺手讓她坐下。
不過邵歲頤原本還打算僞裝丞相府的人,探探對方的底細,可如今也隻好直入主題,争取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本來是無事消遣,聽到百姓議論,誰知道竟恰好遇到大名鼎鼎的福五娘。姜相那邊的下人提到過你,你替丞相府做過事?”
“在殿下面前誰敢誇海口,一介草民而已,與丞相府也隻是一面之緣,”福五娘回答道,“相府一個下人忍不了管事刻薄,和同伴逃了,卻在路上被殺人劫财,抛屍在水裡。誰知那下人的親戚要告相府淩虐緻死,我那時候剛到京城,算了出來,就幫了一把。”
邵歲頤沒想到是這樣的事,隻點了點頭。
最終,她卻并沒有就這麼收下了這個手下,而是說改天去莎草觀看看。
這也太順理成章了,姜潼推薦了福五娘,邵歲頤第一天來茶館就找到了她,還恰好長篇宏論引起了自己的注意。
面對自己這個勢頭一般的皇子,福五娘當即就表示願意跟着自己幹,說背後沒其他意圖,邵歲頤還真不能相信。
回頭見了司天監的張冕,邵歲頤便無意中提起了莎草觀。誰知道張冕竟也知道這個人,邵歲頤一問就得知了來曆。
“她是前年雲遊到京城來的,從前一直在燕冀的清虛觀,聽說是被收養的,”張冕侃侃而談,“一直做到了知庫,她卻說想雲遊四方,見見世面,這才到了京城來。”
“原本京城和毗鄰道觀的道士衆多,又來來往往,我們也不一定能記得全。隻是她平日裡不誦經修道,卻做掮客在魚龍混雜的地方出沒,被同行告到過司天監的道錄司來。”
“那你們要管嗎?”
“道士去哪,隻要不是煙花之地,道錄司原本是不管的,”張冕回答道,面露難色,“可是她在那邊做生意,就有些不合規矩了,也太不像清修之人。道錄司的高功找她談過,可之後也不再幹涉了,隻說實在不行,就讓她還俗。”
原來如此,這人挺有意思,明明從小在道觀中長大,長大後反而想要回歸俗世嗎?
“她為丞相府辦的事你知道嗎?”
“知道,那件事當時在京中也掀起了一些小風波,相府也不是解決不了,但有福五娘的相助,才能解決得那麼快。”
“她算出來那人不是相府殺的,衆人就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