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手掀開眼前鋪陳的折子,幾乎下意識便要提筆,如第一輪那般兢兢業業開始工作。
提筆寫了兩字回批,李盛月便覺得不對。
他要做暴君,批什麼折子。
如今是鴻嘉二年,他特意選在這個時候,不是因為此時賀千丞還未在他身邊做近侍,而是因為這一年他已将大權奪回手中,親政後更是處理不少難事。
世家對他有所忌憚,開始用對待實權皇帝的态度對待他。
做暴君,自然要有實權。
否則當一個花瓶傀儡,做什麼都有人指手畫腳,誰都難以使喚得動,那有什麼意思?
那叫被架空的皇帝,可不叫暴君。
李盛月将折子扔在一邊去。
他起身,大步向外,對準喜道:“朕要微服出宮,去命人準備車架與不紮眼的常服。”
準喜急忙應了,小跑着去準備。
李盛月走到殿門外,廊邊擺放着的金菊正盛,花絲卷曲,姿态優美。
下方還有綠衣紅裳、墨荷此類名品,開得争相鬥豔。
李盛月看着那綠菊,不爽,一腳踢下台階。
花盆脆響,碎了滿地,花瓣殘葉裹着泥土,很是狼藉。
宮女太監們吓了一跳,正要慌忙跪下,殿外這時來了人。
來的人穿着一身綠衣,氣息淡漠,便如李盛月一腳踹倒的那盆綠菊。
他站在廊下,似笑非笑望着踏入殿門的綠衣青年,喚:“老師。”
崔西陵擡手彎腰行禮:“微臣拜見陛下。”
他的禮行得恭敬,手臂端直,五指并攏,脊背彎折也并不佝偻,反而顯出分不可摧折的氣質。
很高大的身型,但格外單薄,衣物垂墜着,緊貼脊背到肩頭,那厚度讓李盛月覺得,眼下,隻要他過去狠踹一腳,就能讓崔西陵薄薄的脊背徹底折成兩半。
崔西陵,大族崔氏的公子。
亦是崔家為少帝指派的老師。
李盛月沒叫崔西陵免禮,而是站在廊下,笑問:“老師身體羸弱,怎麼親自到紫宸殿來?若是有事,吩咐人喚學生去見老師就是。”
崔西陵行着禮,不徐不疾道:“陛下雖是臣的學生,可更是天子,沒有天子拜見臣子的道理。”
李盛月甚為贊同的點頭:“也是,我乃天子。老師有什麼事便說吧,朕稍後要出宮一趟。”
對于不知道李盛月開啟二輪的所有人來說,這位年輕的帝王可謂忽然之間,性格大變。
從前的李盛月在崔西陵跟前,縱使有再多的不滿,也從不流露表面。
他承認崔西陵的才華,并為了做一位能力出衆的明君,拼盡全力從崔西陵身上學習一切他能學習到的東西。
真正的,視崔西陵為老師。
崔西陵亦是他與世家周旋的一環。
現在的李盛月完全放飛自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要不是還有點理智在,早上去給崔西陵這病殃殃的身體一個飛踢,送他見西天佛祖。
崔家放過來的人,跟騎在他頭上拉屎他有什麼區别?
也就是崔西陵三年後就死,要是他自己不死,李盛月上一輪鐵定親手弄死他。
崔西陵仿佛察覺不到李盛月的變化,連嗓音都維持着一貫的平緩:“微臣聽聞,陛下無緣故要砍一名小太監的腦袋。那孩子才十五歲,與微臣有過一面之緣,是以想請問陛下,他做錯了何事,可能由微臣彌補一二,留他一條性命。”
李盛月眉梢突地一跳:“你認識他?”
“算不上認識,僅是在宮中見過一面,看他有些可憐。”崔西陵說。
李盛月眯着眼,腦子裡一瞬間想到了許多。
他當了十來年的皇帝,大腦本能的串聯每一個人的聯系,勾勒出無數的陰謀詭計。
他說:“哦,這樣啊。”
李盛月微笑:“既然如此,便看在老師的面子上,饒他一條性命。”
語氣輕輕:“就當做學生的,為老師積攢些福德,願老師活得長久康健。”
李盛月三步作兩步,走下階梯。
十七歲的帝王尚且年少活潑。
他走到崔西陵跟前,雙手握住那把皮肉緊貼的瘦骨,笑容好不燦爛:“老師也真是,一直行禮幹什麼?不累嗎?”
他握着崔西陵的手腕下壓,滿臉遺憾:“老師生得可真是芝蘭玉樹。可惜身子這樣差,不然早該迎娶一位名門閨秀,生個對兒女,享成家之福。”
“準喜,”李盛月道,“遣人去将那小太監放了,萬萬莫要誤了老師的福德。若是去得慢,人被砍了,朕便拿你試問。”
準喜慌慌忙忙應了,叫個腿腳快的侍衛急速放人。
就聽今日格外喜怒無常的陛下,嗓音輕快:“對了,再叫太醫院判,之後每日為老師診脈,開些補藥。”
“老師的身子,需仔細養着才是。”李盛月滿心惡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