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裡,李盛月放下自己的疑惑。
他倚靠着池壁上鑲嵌的軟玉,池水蒸騰着熱氣,熏蒸得人昏昏欲睡,非常松弛。
李盛月閉上眼睛,九月底了,夜間有些冷。他往水池下淹了淹,收回袒露在外的手臂,一直到水線埋至自己的下巴 ,才再度後仰倚靠着池壁。
後腦被墊了個軟木枕。
李盛月睜眼。
他盯着賀千丞看。
賀千丞仍是那副畏畏縮縮的模樣,不敢看李盛月,細聲細氣道:“陛下……這樣靠着,脖頸會舒服些。”
他小心翼翼補充一句:“陛下,喜歡嗎?”
很是躊躇不安的樣子。
李盛月冒出的疑心再度收回去,微微一笑:“喜歡。”
果然,還是用賀千丞順手。
他淹回池子中,靠着軟木枕,居然又開始思索,賀千丞到底為什麼背叛他。
金錢,權勢,地位,乃至于尊重,沒有什麼是旁人能給賀千丞,而他沒給的。
甚至于賀千丞這個名字。
李盛月閉上眼睛。
千丞跪坐在池邊,小皇帝陛下肩側的位置,顫顫巍巍為陛下肩頭後背澆淋熱水,瘦削的臉頰被熏蒸出紅暈與汗珠。
年少的皇帝嗓音聽起來有些活潑清脆,軟聲說:“你不必怕朕,朕又不會吃了你。”
千丞知道,他的命都是陛下救下的,就算陛下真的要吃他,他也會割下自己最好最嫩的肉,烤熟後送到陛下嘴邊。
他隻是,他隻是,害怕自己伺候不好陛下,惹陛下厭惡。
他是個低賤的閹人,不敢碰陛下。
皇帝忽然側過身來,雪白的胳膊從水中浮起,被熱水泡成了花瓣般的粉色,上面的水珠成了晶瑩的露珠。
他托着自己的下巴,揚着眉梢稀奇的問:“你識字嗎?”
千丞小聲嗫嚅:“奴才,識得一點點。”
他控制自己不要去看那花瓣堆成的粉白手臂。
陛下好奇:“上過學?還是旁得識字的人教你的?”
千丞說:“奴才、上過、上過兩年村塾。那時家中還算富裕。”
他小心偷瞥陛下的神情,見他露出期待聽故事的勃勃興緻,于是接着吐露自己從前那點過往:“後來家中遭了難,舉家搬遷來京城,本想着做些生意,卻在途中遇匪,父母全死了。”
千丞說這些的時候,心頭麻木,沒有覺得悲傷。
因為已經悲傷過了,再反複悲傷,好像沒有那樣多的情緒。
他平鋪直叙:“再後來,便被人順路帶入京中……被人牙子賣了做苦力。奴才沒用,沒什麼力氣,做了兩年,後來被帶進宮中,說謀份差事。”
陛下聽他的故事,神情愣愣的,不知想了什麼。
千丞卻想,陛下居然真的認真聽他這點無趣的事。
陛下想完,拽着他的手沾水,道:“你這名字是你父母取得吧?跟宮中名冊上是一樣的字?”
名冊上寫着的是“前程”,宮中下人的名字,不讨個雅緻,就讨個吉利,什麼金銀珠寶福祿壽喜康健安甯,諸如這些個字。
千丞搖頭,又點頭:“叫千丞,不一樣。”
陛下擡起雪白的下巴,示意他用水寫。
千丞便寫下“千丞”二字。
陛下倏地露出個燦爛笑容:“嚯,會取,這名字夠大的。姓呢?”
千丞便在前頭添了個“賀”。
少年的陛下輕輕呢喃,為賀千丞抱不平似的:“好好的名字,父母取得,幹嘛不用?明日去讓人将冊上的名字劃了,寫這兩個字。”
花瓣似的粉白指尖,在“千丞”二字的水迹上輕點。
他點完,收回手,将胳膊與肩頭埋回熱騰騰的湯池中。
賀千丞在池邊,看着陛下小半張雪白側臉,覺得胸口騰起熱氣,好似浴池中蒸騰的蒙蒙白霧,鑽進了他的心口。
賀千丞緩緩呼出口氣。
與騰騰水汽融合。
第一次服侍陛下沐浴的記憶猶在眼前。
如今他在名冊上,并未更改回自己的名字。
不知何時,才能夠告訴陛下他的本名。
浴池中的李盛月思索了很久。
有些快睡着了。
他忽然伸出手,搭上池壁,準備起身。
賀千丞急忙扶住他,以免他在湯池中泡得太久無力。
他久違的握住了陛下的手臂,感覺仿佛有火從接觸柔軟濕潤皮膚的掌心,一路燒上胳膊,燒進胸口。
李盛月上岸,伸手讓他為自己裹上袍子,随手拿着布巾擦臉。
賀千丞的動作很僵硬。
這份僵硬再度沖淡了李盛月那點疑惑。
他低頭看跪在他身前,為他擦拭小腿與腳上水迹的賀千丞。
李盛月眯着眼,想,難不成弄巧成拙?
也許他覺得叫賀千丞用回本名,是對他的尊重。但賀千丞本尊,說不得認為用他的本名來當奴才名,是種折辱呢。
越想,越覺得有可能。
既然如此……
李盛月用腳踢了下賀千丞。
他的腳掌剛離開熱水,皮膚的溫度偏高,灼熱潮濕,皮膚被泡的發軟發燙。
他踩上賀千丞胸口微涼的錦緞衣料,用了點力。
賀千丞摔倒在地,爬不起身,愣愣看着上方的李盛月。
李盛月笑着說:“你的本名不是如今名冊上的兩字吧?明日,去将名冊上的名字,改作你的本名。”
既然覺得是侮辱。
那自然,要狠狠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