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妄手掌撐着桌子,讓沈念微微後仰,後背貼着他的手,是一個相對舒服的坐姿。
“你今天晚上帶我去的那個地方,我很排斥。
是因為,那是以前我爸辦葬禮的地方,我在靈堂外面跪了三天,她不讓我進去,每個人去祭拜,不管來的時候,還是走的時候,都能看到我像個罪人一樣跪着,我覺得我一點自尊都沒有。”
陳妄語氣算得上平和,眼神也是:“可是我想不明白為什麼,被打到半死,也沒想明白。
可能當時太小,不那麼擅長思考,就隻覺得,他們之前那麼愛我,怎麼突然就可以變得讓我這麼陌生。
…
我小的時候,跟張俞他們一起去一個機構裡學畫畫,老師們都說我畫的好,還帶我去參加了畫畫比賽,我是所有人中的第一名。
也是因為這個比賽,我就認識了我的老師無名。
他跟我爸媽說,我很有天賦,他要教我學畫畫,我媽特别驕傲,對我特别特别好,小區裡每一個阿姨,也都誇我,她們說我是别人家的孩子,他們看起來,都那麼喜歡我。”
“後來呢?”
“後來我幾乎是住在老師家的,除了上學,大多數時候都在學畫畫,隻是偶爾回家,我每次都會把我新畫的作品給他們看,看着他們驕傲的臉,我也覺得驕傲。
我爸後來出名了,生意也越來越好。”
陳妄苦笑:“我很為他高興,他們笑着的時間越來越多,隻要我在家,他們就會推掉所有工作陪我。
我爸會圍着我,認真的看我畫畫,我媽就會做一大桌子好吃的。我那時候覺得,我的家庭,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
……
但一切都是假的。
我發現他們的好是有籌碼的,隻是因為我有價值。
而我也是後來才知道,如果不是因為我後來畫畫,我就連出生,都是不被期待的。
我的名字就能看出來。
他們用妄字,作為我的名字,沒有經過深思熟慮,隻是單看字面,沒有深究這個字的來源,意義,褒貶,亡和女,亡女,紀念我沒有出生的同胞妹妹,給我起了這個字。”
這些事情,沈念早就從沈玉那裡知道了,可是從陳妄這裡再聽到,沈念還是共情到了陳妄的心痛和無奈,她搖搖頭:“我不想管别人怎麼想,在我這裡,妄,是非常非常美好的一個字。
他是我喜歡的人的名字。”
陳妄也笑了。
“陳妄,你接着講。”
“我有一次回家的時候,找張俞玩,他跟我說,阿妄,我說你怎麼畫畫這麼厲害,原來你爸爸也這麼厲害……
我不明白,我爸一直從商,他不會畫畫,張俞就給我看我爸的微博,上面更新的每一幅畫,都是我的,他甚至還拿去參賽。
這跟老師教我的大相徑庭。
我覺得那是對藝術的亵渎,就這樣,我們兩個大吵了一架,但他事後跟我道歉,并跟我保證,不會這樣了,我相信了。
我就又回了老師家。
可他言而無信,依舊用我的畫維持他的人設,但是天下沒有密不透風的牆,我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隻知道,他一夜之間聲名狼藉。
他每天郁郁寡歡,酗酒成性,後來,公司也破産了。
他有一次喝醉酒,求我,說再讓我幫他畫一幅畫,他說一切都有挽回的餘地,我不想看他一錯再錯,我拒絕了,他情緒激動的跑了出去,一輛貨車把他撞飛了,就倒在我的腳下。
血濺到了我的臉上,衣服上。
他想伸手抓我,可眼球裡充了血,眼淚都是紅的,他死的時候都睜着眼,在責怪我。”
沈念握住了陳妄的手,給他傳遞力量一樣。
“我被吓到了,暈倒在了他身邊。
醒來之後一切都變了,我媽罵我是喪門星,說我害死了我爸。
後來我才知道,她是信了算命先生的話。
我手上吊瓶被她拽掉了,她拖着我去了我爸的靈堂前,如果不是别人拉着,我就被打死了。
他讓我跪在我爸的靈堂前給他贖罪。
我每天都能看到他睜着眼睛躺在我腳下,問我為什麼不答應給他畫畫。
為什麼要害他到這個地步。
後來我被老師帶走了,老師跟我說,萬般皆苦,唯有自渡。
那個時候我也誰都不想看見,就躲在書房裡每天看書,一直到我覺得我痊愈了。
就繼續回歸了正常的生活。
我想我就是那個時候養成的習慣,什麼都自己消化,因為沒有人能感同身受,我又何必把我的壞情緒共享給别人。
但我很幸運的遇到了你。”
沈念捧着陳妄的臉,親了他一下:“是不是感覺說出來也沒有那麼難?”
“嗯。”
陳妄點點頭,覺得心裡莫名的輕快了許多。
沈念微微笑着,她倒了兩杯酒,一杯遞給陳妄,一杯遞給自己,然後兩個杯子輕輕的碰了一下:“不要為了别人的錯懲罰你自己。
也不可以再躲起來了。”
沈念摸了摸陳妄的耳垂:“好好睡一覺,明天我去幫你出氣。”
“好。”
陳妄也摸了摸耳垂,剛才沈念碰的位置還癢癢的,他覺得沈念還真是個小妖精。
撩人于無形。
他把他和沈念手裡的杯子收好放桌子上:“不想喝了。”
“那就不喝了。”
“嗯。”
陳妄抱起沈念,往卧室裡走,沈念本來想回去換件衣服再來的,可陳妄不讓她走,從衣櫃裡給她找了件襯衫穿,黑色的真絲襯衫襯得沈念皮膚雪白,長度能當裙子。
沈念洗完澡出來,陳妄已經躺在床上睡着了。
沈念坐在床邊,看着他身子蜷着,沈念從旁邊拉過被子幫他蓋好,伸手貼上了陳妄的額頭:“好好睡一覺,明天一切都會過去的。”
陳妄覺得眉間似乎有源源不斷的暖意傳來,皺着的眉頭舒展開。
他身邊躺下了一個人,身上的香味讓他覺得安心,他伸手将那個人拉進了懷裡。
那天晚上,他又做了同一個夢。
貨車将一個人撞飛在他腳下,沒有記憶裡的血紅,有一雙溫熱的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她附在他耳邊低語:“陳妄,别怕。”
畫面一閃,他又出現了靈堂前,周圍烏壓壓的一片,跪在雨中的男孩狼狽落魄,周圍人指指點點,可他一擡頭,上方出現了一把雨傘,那傘上開滿鮮花,有一個非常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張開雙臂,微笑着替他擋住了所有的流言蜚語。
他被無名帶走的時候,他本能的伸手去抓她。
暈倒前,那個女孩握住了他的手。
再見她,是在無名的書房,她坐在他身邊,陪着他說話,看書,跟他講他看不懂地方,給他講故事,這一次,他不再是一個人消化那些難以下咽的痛苦。
他心裡住了一個人。
一個隻有他能看見的人,陪着他走過了所有難以走過日子的人。
再睜開眼,天光大亮。
看着夢裡那個漂亮的的女孩躺在他身側,陳妄眼眶有些發熱,像分不清夢境還是現實。
就這麼愣愣地看着她。
直到她清醒,兩個人視線對上,沈念和夢裡的女孩笑的一模一樣:“早上好,陳妄。”
陳妄才緊緊的将沈念再次擁入懷裡,夢中像是救贖他靈魂的幻影此刻以實體出現在他的懷抱。
讓他覺得那些過去,隻是來時的路,不值得困住他。
沈念問他:“昨天睡得好嗎?”
“很好。”
陳妄聲音裡有笑意:“做了一個美夢,夢裡有你。”
“因為有我,所以是美夢嗎?”
“嗯,你把噩夢變成了美夢。”
“我也做了個夢,夢裡,我遇見了小時候的你。”
沈念笑了:“陳妄,我們可以把這個夢,當作是我們從前的記憶,這樣,我就少一件遺憾,而你,從此以後,也不再會有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