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卓懷英沒有糾纏。
他說完告别的話後退兩步,轉身離開,風撩動起他的衣袂,讓這個離開的人像一捧随時要被吹散的煙。
丹紅無動于衷。
阖上門,一扭頭就瞧見王槊端着茶盞準備往廚房走。
——這是剛從廚房端出來的。
她朝王槊眨了眨眼。
王槊的嘴角便輕輕彎起,石頭一樣冷硬的表情刹那間鮮活柔和。
“我說幾句話的工夫,老聽見身後有腳步聲來來回回,也不知是怎麼回事?”
王槊放下手中的杯盞。
身後突然抻出個腦袋,笑盈盈說着這番話。
他大為窘迫。
臉上便繃得越發緊張。
乍一看陰沉沉像醞釀着雷霆之怒。
可惜丹紅此時已經非常了解他,深知他面對自己時不過是隻紙糊的老虎,一戳便會洩氣,乖巧地趴在她的掌心,又固執的用兇猛的目光貪婪地盯着自己。
“總有些活要做。”王槊悶聲道。
丹紅摸起一個洗幹淨的杯子,戲谑地說:“我看有人是最想做大房的活。”
王槊愣着,下意識拿起手邊的杯子,摩挲兩下後,腦子才終于轉過彎,明白了丹紅的言下之意。
捏着杯子的手指用力到發白。
他讷讷不語,又像是拿着燙手山芋一樣飛速将杯子放下,好似下一秒他就要握不住脫手了。
丹紅垂眸凝視着手中的杯子,注意力似乎全然不在王槊身上。
可這并沒有讓王槊有一絲一毫的放松感。
他越發拘謹。
視線頻頻繞過丹紅看向洞開的門,一副随時會拔腿就跑的模樣,但因丹紅“橫插”在中間,他實在沒有勇氣若無其事地擦着丹紅往外走。
僵持片刻後。
——或許是王槊一個人的僵持,丹紅瞧着松快自然極了。
王槊終于擡步。
偏這時丹紅側身,直直擋住本就狹窄的過道。
她擡眸,似笑非笑地盯着王槊,依舊沒開口,隻從鼻腔裡悶悶壓出一聲婉轉的“嗯?”來,并順着這個調子微微歪頭。
這個奇怪的定身咒實在管用,王槊聞聲動也不敢動一下。
“為什麼不回應我呢?”丹紅臉上是好奇的神色。
她放下手中的杯子時發出輕微的磕碰聲。
像是磕在脆弱的心頭上。
一個和煦的上午,他們剛剛送走一位不怎麼受歡迎的客人,在安靜的廚房裡相視而立。
甚至丹紅的聲音都是如此親切柔軟。
但王槊卻覺得自己像是被逼到臨界點,龐大的無措像狂風一樣裹挾着他,他用盡全力也隻能保持站定在原點的動作。
昨夜堪稱“恩愛”的相處,在這時竟然沁出血一樣粘稠的憂怖。
不留一絲縫隙地将他捆牢。
當日光明晃晃落滿這片土地的時候,那些伴随着夜色漲潮般湧出的瘋狂與張牙舞爪的欲望,也随着夜色的褪去而蒼白無力。
像暴雨被曬幹後留下的水漬。
肮髒讨厭。
王槊情不自禁地覺得自己做了一件不應該的事情,可他又更因為産生懊悔的想法而陷入更深的自我唾棄中,一層又一層負面的念頭像解不開的九連環一樣牢牢束縛在他身上。
幾個時辰前,他還在為丹紅給予他的權力欣喜若狂;半刻鐘前,他還似巡視領地的雄虎般,沖着卓懷英嚴陣以待。
他自己都不明白他怎麼忽然躊躇不前。
丹紅卻在這時發出一聲長長的喟歎。
她面上已經沒有那種刻意又尖銳到似質問般的好奇神色,而是溫柔缱绻地吐出一聲笑罵:“呆子。”
在王槊茫然地注視下,丹紅伸手捧住他的面孔。
身高的差距讓她的動作近乎虔誠托舉。
可朱唇張合時,卻輕飄飄溢出一句叫人始料未及的話:“然我饑虛尚未充足。”
王槊不知道這話出自哪裡。
他自覺學識鄙陋,隻能絞盡腦汁思索丹紅言下之意,更不敢妄加開口,就這樣僵立在原地,感受着近在咫尺的呼吸聲。
丹紅笑了。
她本就豔麗的面孔,如同感受到春風襲來的桃花,妖娆怒放在充滿生機的枝頭,無害的笑容又因妩媚雙瞳裡折射的粼粼水光,泛出幾分冰冷的打量,似志怪話本裡勾魂攝魄,伺機奪人性命的妖精。
但王槊黑漆漆的眸子裡沒有多少癡迷。
他還糾結的對丹紅方才那句沒頭沒尾的話冥思苦想。
丹紅啞然失笑。
那充滿魅惑的笑容也淡下去。
确實是個呆子,天字一号大傻瓜。
滿腦子想的是滿足丹紅的心,卻不知道自己的行為看起來多麼呆闆無趣。
可他若花言巧語,舌燦如蓮,丹紅也不會生出舍不得的念頭了。
更奇妙的是。
他們彼此之間的了解程度,竟遠甚于他們對自身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