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父親說,“哦,聽着。要說森林嘛,那我們,護林員,這我們最清楚。而如果這是生命呢?如果是個活的,能跑能叫的呢?”
“譬如說,狼吧……”
“狼?……”父親發火了,“狼礙着你什麼了?怎麼妨礙你了?怎麼了?”
“因為它有一副鋼牙。”獵人微微一笑。
“可它有什麼罪過,就因為它生來是狼嗎?這就是罪過?……不——對,老兄,這是我們給它加的罪名。是我們未經它的同意,給它加的罪名,這公道嗎?”
“嗐,你知道,彼得洛維奇,狼和公道,這兩個概念擱不到一塊兒去。”
[蘇聯]鮑·瓦西裡耶夫《這裡的黎明靜悄悄》
“要是讓我逮着了他們……那幫殺害我丈夫的惡棍。”卡捷琳娜舉起沉重的斧子,惡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口水——接着,像一條兇神惡煞的母狼一般,将木柴用力劈成兩半。狼媽媽正殘暴地龇着牙齒,因為身後的洞穴裡就是她要保護的小狼們呢。
母狼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穿着一條醜陋破舊的棕灰色裙子,最外面圍着一條醒目的藍色塑膠外套。她的腳上套着一雙磨損嚴重的灰暗靴子,那是丈夫的遺物之一——接着便兇神惡煞、一氣呵成地擊中了另一條桦木,簡直要把它劈得火花四濺。
“我就把斧頭,往那些小混混的腦門上狠命劈下去……!”
自打她勤奮的教師丈夫海因裡希遇害,年輕的卡捷琳娜就不得不同時擔負起父親和母親的角色。她得用她金貴的手指劈柴、燒火,幹所有男人該幹的粗活。演奏樂器磨出的繭顯然并不能讓她僥幸避免疼痛,第一次砍柴時,她差點把自己的半隻腳趾劈下來。
她還有長子德米特裡、次子葉甫蓋尼,和一個牙牙學語的小女兒莉娜。父親不在了,他們的生活變得越發難熬,但這依舊是一個和諧相處的家庭。卡捷琳娜越發焦慮不安,作為長子的德米特裡便對母親的無名火越發逆來順受,幾乎到了一種縱容的地步。
他自然是注意到了,那些總是追着母親不放的、來自陌生男人們的迫切與暗示的目光——他不願母親再婚,希望盡其所能地哄她開心。母親學習劈柴,他便學習洗衣、做飯、縫紉,一邊管教4歲的弟弟葉甫蓋尼,一邊教剛斷奶的妹妹莉娜說話、哄她睡覺……多荒唐,母親成了父親,而長兄卻成了母親!
他花了好些時間,才鼓起勇氣穿上父親留下的那件灰色大衣。那扮相并不十分合身,他把風衣穿得活像曳地長裙……米佳沒轍,隻好不情不願地裁剪了下擺,拿一根腰帶束緊了肚皮。他總是艱難地冒充長輩的角色,撫慰倦怠的弟妹,或接回操勞一天的母親。
今天他實在太累了。但他也有預感,這注定會是個難以入睡的夜晚。
“我不是狼,親愛的人,我是兔子。”他聽見母親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在黑暗中撫摸着粗糙的書頁,望着特維爾今年的初雪,鼻尖好像受凍的狼鼻子一般翕動着。
“把全俄羅斯的狼統統打死,統統打死。”
她的孩子們就睡在她的膝蓋旁邊。一雙小些的兒女已然入睡,但剛剛的話全讓她那睡眼惺忪的長子聽進了耳朵裡。
“媽媽,”他瑟縮在被褥裡,眼皮已困得快要擡不起來了,但還是輕聲嘟哝着,回應他焦慮的母親。“我聽到下雪的響動了。”
“你聽錯了。”母親粗魯地低聲訓斥他。“那不是雪,隻是飛蛾的翅膀摩擦了加裡甯的深夜……”
很早以前,她就告訴他,俄羅斯的男人絕不應該如此精神敏感——否則,他們遲早會被這鬼天氣逼瘋——被魚兒吸食青苔的窸窣驚動,或者被松鼠踩斷小樹枝的咔嚓聲吓暈。那是詩人應該思索的東西,但寒冷的凍土之上是決不需要這樣多的詩人的。
“我親愛的米佳,你可以做一個伐木工,或者一個護林員……反正,無論做什麼,都比做詩人和作家要好呀,畢竟,再偉大的詩歌和小說都擋不住子彈的切削!”
“好,媽媽,”德米特裡在黑暗裡輕聲答道,“我答應你。”
卡捷琳娜不禁懷疑,那個神經過敏的人啊究竟是長子,還是自己。這個如母狼一般傲岸、威嚴的斯拉夫女人不禁潸然淚下。
是啊,下雪和詩歌……這其間又有多大聯系呢?她已經很久沒有從大提琴裡得到快樂了,莫不是她也夢想着做一個詩人……
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你有着何等的一顆纖細敏感的心靈!但現在,你的一個孩子不在你的身邊了。他不在了,身為母親,你之後應該怎麼辦呢……
上船前,德米特裡不僅想到了母親,也想到了她的琴和她的書。
原諒我的不告而别。母親,母親啊,我是多想回到你身邊。德米特裡不住地垂淚,瑟縮着往掌心吹氣。真不知道,今後我們還能不能再次相見……
願上帝保佑你吧,德米特裡·海因裡希·尼古拉耶維奇——哦,不,唯物主義者是不相信神鬼的,那就願政委同志們的英魂保佑你……唉,就算是航海時代的殖民者,也絕不可能把自己人變成奴隸,再買到國外做苦力……
出衆的美貌使瓦連京·科沃維奇對德米特裡刮目相看。他一眼相中了這個漂亮的小男孩,允許這孩子坐到他的桌子上,接着就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遍。
“他的睫毛真長、真密,眼睛也漂亮——嗬,金燦燦的,真仿佛地平線上升起的太陽。”瓦連京來回撥弄着小男孩的頭發,手裡拿着理發用的剪刀,對此啧啧稱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