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清田沒有死。
可是陳大娘也說,她能不能醒過來還是個未知數。
看着孟清田那幾無人色的臉,天野自責、愧疚、悔不當初。
他為什麼非要教她騎馬呢?如果他不提起這件事,孟清田現在應該已經回到黃羊城了。也許她已經找到了自己的父母家人,過上了幸福快樂的日子。
而她現在卻躺在這裡。
可她真的能找到自己的父母嗎?尤其是她的母親?那天第一次見她,她跪在那個婦人身邊,哭得那麼傷心。
好幾次他想問問她,那位倒在夕陽下的婦人,真的不是她的阿媽嗎?卻始終開不了口。她是那樣的纖弱、單薄,又堅強,像一根繃緊的弦,随時都會斷裂的樣子。他不忍心驚動她。
也正因此,他想教她騎馬。他知道她很能走,也知道她不怕累。可是茫茫天地無邊無沿,當中更是充滿了無數未知和危險。會騎馬的話,至少沒那麼辛苦,還能有個伴。
他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的結果。
陳大娘說,孟清田從馬上摔下來的時候撞到了後腦,沒死已是萬幸。至于什麼時候能醒,她沒把握,不敢亂說。如果他還想找别人看看的話,最好等一段日子再去,路上颠簸,她外傷未愈,會很兇險。
陳大娘說的話,他自然信了。雖然大娘從來沒說過,可他知道,大娘不是一般人。自從他十五歲結識大娘以來,五年間不知目睹了多少次大娘妙手回春。也正因此,他才更加擔心。
大娘走了,他懷着滿腔愁緒等待着孟清田的傷口愈合結痂。陳大娘說,黃羊城裡大夫多,去碰碰運氣,興許有救。大娘勉力安慰他,他卻從中聽出了勉強。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觀察着傷勢準備帶孟清田去黃羊城。他想,還沒有嘗試過,怎麼就能随随便便地選擇放棄呢?
然而,就是在等待的日子裡,一個人的出現打亂了他所有的計劃。
這個人就是陳大娘的丈夫。或者說,陳大娘從前的丈夫。
陳大娘在走之前就跟他說過,興許會有一個酒鬼來附近找她。如果他見了,不要搭理就是。
天野也是這樣做的。可是沒想到,第一次沒搭理他過了沒幾天,有一天放羊回家那人居然大剌剌坐在他的氈帳裡,而孟清田就躺在旁邊的床上。
“誰讓你進來的?”生性溫和的天野少有地現出怒容,一邊怒喝來人一邊将帳子中央的簾子拉上。
一身酒氣的老男人聞言不愠不怒,隻是拿起一旁的酒壺狠狠嘬了一口,完事打個嗝道:“撞到腦袋了?昏迷幾天了?”
天野聞言一怔,旋即想起陳大娘的囑咐,來人一定會說自己醫術高明有治療之法,千萬不要相信他。他縱酒日長,治病救人又愛劍走偏鋒,萬萬不能把病人交到他的手上。于是将來人痛罵一頓趕出家門,從此之後更是留下一條狗看家,讓另一條狗放羊,他自己往返于羊群和氈帳之間,須臾不敢讓帳子離開自己的視線。
饒是這樣,疏忽卻難以避免。一天,他像往常一樣找了個既能照管氈帳又能看到羊群的地方坐着發呆,剛坐下沒多久就聽到遠處的阿醜在嗷嗷狂吠。站起來一看,原來是不久前那一群狼又出現了。他回家點起一堆牛糞,抄起火把和狼棒就向外面沖了出去。這一次,他一定要把這群狼趕得遠遠的。
趕狼後回家時天色已晚,遠遠的他就聞到一股肉香。他先是心頭一震湧起一陣喜悅,緊接着反應過來什麼急忙向帳子裡跑去。
果然是那老酒鬼又來了。
“不是讓你走了嗎?誰讓你又進來的?”
卧在火盆邊假寐的狗讓他窩起一肚子的火,帳子裡和肉味混雜在一起的刺鼻藥草味更是讓他警鈴大作。
“你給她吃什麼了?”
他撩起簾子跑向孟清田,隻見她面色漲紅嘴唇發紫,肢體蜷曲牙關緊咬,看起來痛苦極了。
“孟姑娘?孟姑娘?”他叫了兩聲孟清田都沒有回答,隻是保持着詭異的姿态蜷縮在床上一動不動。他吓得呆了,一時間跪在床邊動都動不了,嘴巴大張着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嘿嘿,你可别急着感謝山人。”老男人噴着酒氣說話間就搖了過來,“你這位小夫人血氣不通痰瘀阻絡,要不是老夫下上這一味猛藥,她可就沒救啦……”
“你胡說什麼?”天野噌地跳起來一把将老男人薅到半空裡,“什麼猛藥?你到底給她吃什麼了?”
“咳咳咳,”老男人裝模作樣咳嗽兩聲,拍着天野的手急道,“松開!松開!也沒什麼,就是二兩咕咕花,要不了多少錢,老夫不問你要錢,你隻要告訴老夫,住在南面……咳咳……”
“咕咕花?”天野将老男人的衣襟越發攥緊,恨不得一把掐死他。這味藥陳大娘也曾跟他說過,隻不過大娘說的是此藥甚烈,用在别人身上或許尚可,用在孟清田身上那簡直就是催命符,是會要了她的命的。
“誰讓你跑到别人家裡亂喂病人吃藥的?”天野把老男人狠狠摔在地上又拽起來,提着他摔到孟清田床邊的地上叫道,“快催吐!你既是大夫,難道看不出她元氣虛餒,用不了這樣的猛藥?”他看一看孟清田又轉向老男人,惡狠狠道:“她若是死了,我饒不了你!”
老男人被他這一頓摔打弄得清醒了許多,爬起來從帳子另一邊繞到孟清田身邊搭搭脈,紅着臉眯着眼嗫嚅道:“這都幾個時辰了,藥早就生效了。催吐也不是不可以,就是又沒用又折磨人,還催嗎?”
“你!”看着那一副醜惡嘴臉,天野真是恨不得把他扔到荒野裡喂狼。可是陳大娘走了以後方圓二百裡都再無醫者,大娘說她這個男人年輕時也是十裡八鄉有名的大夫,孟清田現在這個樣子,還得用他。好不容易壓制住滿腔怒氣,問道:“她現在為什麼這副樣子?”
“這個嘛!”老男人見天野不再動粗,又嬉皮笑臉起來,“藥效發作了嘛!”
“你的藥一定有效嗎?”天野狠狠瞪向他,“說實話,不然把你扔出去喂狼。”
“這個嘛!藥當然是有效的啦!隻不過每個人體質不同,療效也可能不太一樣。”他一邊說一邊觀察天野的神色,見天野面色難看,急忙補充道,“不過老夫診治過的病例,無一例外全都救活了!”他哈哈笑兩聲,“你别擔心,她這個樣子雖然看着吓人,實際上是藥效發作的正常反應。你别急,哈哈。”
“我不信你。”天野毫不掩飾地告訴他,并再次問道,“我能帶她去黃羊城嗎?”
這下,老男人急了。“現在?說什麼胡話呢?你要是不怕她死在半路上,就盡管去。”
老男人不再嬉皮笑臉了,天野莫名其妙有點相信他。“那現在怎麼辦?”
“怎麼辦?等啊!”
老男人言之鑿鑿,說完就跑去給孟清田号脈,号完脈又在一個破布袋裡翻出兩包藥開始熬煮。天野見他如此,心裡雖然仍舊惴惴不安,卻想不出什麼更好的辦法。
好在那老男人好像真有什麼本事,将煎好的藥給孟清田服下又給她施了幾針之後,她的面色明顯地好轉。
就這麼守着孟清田過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剛剛睜開眼睛就看見老男人站在他面前盯着他看,也不知道在那裡站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