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天沒有從俊思家帶餃子回去,而是一個人回到自己家裡,給娘下了一碗雞蛋面條,用青菜和胡蘿蔔絲炒了一下鍋,又滴了兩滴香油。看着娘津津有味地吃着,長天的思緒回到了從前。
上學的時候,娘就是這樣子,每天天不亮就起來給他做一碗油菜面,以後條件稍微好了一點,就給他放一個白煮蛋,也給爹放一個,爹要幹農活,娘說需要給他補補身子。娘自己是絕對舍不得吃雞蛋的,但她也在幹農活啊,出的力一點也不比男爺們兒少。她把剩下的雞蛋拿到集上賣掉,換點零用錢,勉強支撐着家裡的支出。妹妹成績也很好,但家裡供不起,小學畢業就不上了,幫着爹娘一起幹活,一起供哥哥讀書,出嫁的時候連件像樣的嫁妝也沒有,不然也不會嫁給一個鄉下的窮勞力。
等娘睡下以後,長天一個人坐在院子裡發呆。一想到俊思一家子,他心裡的怒氣又無處發洩,他想起俊風也回老家了,一定在縣城裡,就給俊風打了個電話。
“俊風,你在哪裡?有沒有車,過來接我一下!”
俊風剛準備睡覺呢,接着電話說:“在家呢,準備歇着了,有車,我一回來,我姐就把車給我了,怎麼了,有急事?你在哪裡?”
“我在胡孟村,你過來接我,找個地方喝酒去!”
“我以為什麼事兒呢,算了吧,明天吧,今天這麼晚了,我也累了。”俊風斜躺在床上說。
“你歇這麼早幹麼?又不是八十歲的老頭子,趕緊給老子過來!”
俊風一聽長天的語氣,知道他心情不好,估摸着也是被俊思一家人氣的。晚上在俊容姐家裡吃飯的時候,玲玉一直唠叨着老家的家長裡短,特别是族門裡俊寶和俊旺兩個不争氣的孬種。他們把族門裡能借的錢都借遍了,借不出來了,隻能去坑他姐姐。俊思心軟,挨不了一兩句話,俊旺騙她說輸了錢,不還就被人砍手砍腳,還要去家裡拆房子。隻要他這麼一說,每次都能從俊思那兒騙來錢,但能騙來這麼多,是俊風萬萬沒有想到的。
長天家村裡的路不好走,他怕俊風不好開,就在村口路上等着,凍得不停地跺着腳,這北方的夜裡可不比南方,風吹在臉上跟刀子一樣。
俊風到的時候,又被長天數落了一頓,“怎麼這麼慢!”
“我快睡下了,總得穿件衣服收拾一下吧!”俊風說。
“磨磨唧唧,跟娘們兒一樣,你這兵是瞎當了!”
長天發火的時候,俊風從來不頂嘴。想罵就讓他罵兩句,身上又沒少兩根毛,大不了等他心情好了再罵回來。
“去哪裡?”俊風開着車問。
“去哪裡你問我幹嗎!縣城你比我熟,哪裡有酒去哪裡!”長天裹着一件軍大衣說。
“我開車,我可不喝!”
“你他娘的不喝,我跟空氣喝?我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找了你這麼一個不中用的朋友。”
“哎,哎,客氣點,我可是你姐夫啊!”俊風說。
“你别提你們姓穆的那一家子,一提我就來氣!”長天忿忿地說。
“我們老穆家這麼大族門,就這一家不好,誰知道偏偏讓你給碰上了。得勒,今天陪你喝一點,就當替他們給你陪罪了!”俊風笑着說,“不過,俊思是個好姑娘,她從小善良,别人問她借東西,她隻要有,沒有不給的,何況是她親弟弟,你也别記恨她,她跟你走南闖北的也不容易,咱們當兵的有哪個對得起自己媳婦的。”
俊風不說話歸不說話,一旦說了,隻要在理兒,長天是不會反駁的,在旁邊默默地聽着。俊風想到一個好地方,他開車帶着長天來到曉歌家裡。
這裡是一個幸福的地方,也是一個傷心的地方。推開栅門,兩棵梅花樹依然傲立,不懼風霜,似有花苞待出。屋裡依然暖和,斯人已去,餘溫依舊,曆曆音容,恍若當初。
俊風從車後備箱裡取來了一些給外甥準備的小吃,牛肉幹,火腿腸,花生米等等。曉歌的家裡有咖啡,也有酒,但大多是紅酒。俊風挑了一瓶,正準備打開,長天看見了忙說:“整白的,誰他娘的喝這玩意兒!”
俊風隻好在櫃子裡翻起來,總算找到一瓶俄羅斯的伏特加。兩人各自倒滿,長天一口幹光,面部一緊,又回味說:“夠勁兒,痛快!”
俊風隻敢泯一小口,他就二三兩的量,都不夠長天的零頭,哪敢放開了跟他喝。其實,喝酒就是得有人陪着,他舉杯,你也得舉杯,具體喝多少倒是次要的,要的就是這種同甘共苦的感覺。長天就是這種人,他隻顧自己喝,他要求俊風喝,但從來不勸他,說到底他還是需要一個說話的人,哪怕隻是一個聽他傾訴的人。當然,男人是不會傾訴的,他們的心裡話是說不出口的,隻能通過一聲聲的亢奮叫喊,一句句的吹牛逼侃大山來發洩疏通,效果和女人的哭訴是一樣的,隻要出來了就沒事了。
沒什麼下酒菜,兩人就嚼着花米生幹喝,半個鐘頭就幹光了一瓶,俊風雖然沒喝多少,但這酒勁兒大,又上頭,他隻看到長天兩手比劃着,嘴巴在動,但具體說什麼,他一句也聽不清。長天也差不多了,他暈暈乎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說什麼,好像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趁着還有一絲清醒,俊風将長天扶到書房,那裡有一張床。自己回到了西邊的房間,東間是曉歌的房間,自從她走了之後,除了打掃收拾外,沒再住過人。
俊風躺在床上,頭痛欲裂,但聞着被子剛曬過殘留的太陽味,一會兒就睡着了。
清晨醒來已是九點多鐘了,俊風口幹舌燥,床邊竟放着一杯水,俊風一氣喝完,水溫正好,“這長天還挺心細的嘛,還會照顧人,平時一點兒也看不出來。”俊風想着想着就笑了起來。
當他起身走到書房的時候,長天還像豬一樣地躺在床上,旁邊也放着一杯水,看他的狀态,一點也不像醒過來的樣子。
俊風急忙沖到樓下,一片狼藉的桌子已經被收拾得幹幹淨淨,廚房的保溫鍋裡有自己愛喝的皮蛋瘦肉粥,還有煎包、荷葉蛋。俊風的眼淚奪眶而出,他跑出屋外,竟沒有一個人影。院子裡的兩朵梅花一夜之間開了,嬌滴滴地争相鬥豔,又脈脈地深情對望。
俊風呆呆地立在院中,愛的味道很多時候都是苦澀的,并沒有想象中的那般甜美,但這種味道卻又具有那麼大的誘惑和魔力,讓人忍不住去想,忍不住去嘗試,甚至傷痕累累,滿身鮮血也在所不惜。
俊風回到屋裡的時候,長天已經在狼吞虎咽地吃起來了,“你小子真是個細心人兒,弄這麼多好吃的!”長天說着,将盛好的粥推到俊風面前。
“這地方不錯,你家的?清清淨淨的,也沒人來煩,真好!”長天環視着周圍說。
“嗯!”俊風沒有承認也沒有反對。
“吃完送我回家!”長天說。
“我今天沒事兒,也回去一趟,咱們去白石西村支書家看看去吧,他是我同學,和咱們是同一年的兵,你也一起去吧!”俊風邊吃邊說。
“我倒是很想見見,早就聽說了,為了救一個兵被炸瘸了一條腿,立了一等功就自願打報告回來了,是條漢子!”長天也沒有拒絕,他确實想見見,大概是英雄惜英雄吧!
新雨沒有在家,而是在村委辦公室,小禾來給他送飯後就回去了,新雨回頭時剛好碰見走進來的俊風和長天。俊風盯着辦公室上的“胡新雨”三個字,心生感慨。兩人相見,便緊緊地抱在一起,他們自在保障團見過面之後,再也沒有聯系過,都不知道多少年了。
“這是81艦艦長長天,李長天!”
“這是我同學,白石西村的支書胡新雨!”
俊風向兩人介紹着,長天原地敬了一個軍禮,新雨也回了一個,雖然一個穿着便裝,一個已經退役了,但軍人最高禮節他們已經外化于形,内化于心,深深融入到骨血裡。
“俊風,長天,快坐,昨天就聽說俊思回來了,想去仁方叔家看看來,這不正好被工廠的事兒給耽誤了。”新雨邊說,邊遞來兩根煙。
兩人禮貌地拒絕了,新雨自己也沒抽。
“村子變化真大,朝河蓋的都是一排排的兩層小樓,聽說這都是村裡出資蓋的?”俊風問。
“是啊,這還不是仁忠老叔給打的底子好,靠我,哪有這個能耐。”新雨笑着說。
“你還客氣啥,在部隊是英雄,回到家也是英雄,聽俊思說,村裡都把你誇上天了,不僅養殖廠起死回生,現在還搞起了五金加工廠,我看你這GDP快趕上鄉裡了吧,我們胡孟村都眼紅着呢!”長天也樂呵着說。
“這都歸功于村裡的大賢人相助啊,這廠都是方雲給出資借的款……”說到方雲,新雨見俊風神色異樣,便沒有再說下去。
“俊男姐的狀況還好吧?”俊風問了句。
長天先回了話,“俊男姐比以前是好多了,現在還能看孩子,自理也不成問題。”
新雨接着說:“現在村裡條件好了,兩個廠子都有收益,加上紙廠也有補助,村裡的資金比較富裕,像俊男姐這樣沒有勞動能力的,村裡每個月補助1000元,吃穿是不用愁的。”
俊風擔心地說:“就他們家那條件,這點錢還不都被俊旺給禍禍了,長天,你反正要帶蛋蛋回去的,不如就把俊男姐也帶走吧!要是沒地兒住,你們就住我那套閑置的房子,是我爸媽給我在甯城買的。他們不願意我住在媳婦家,就給我買了個三室一廳的房子,裡面什麼家什都有,空了兩三年了,反正現在俊思也要工作,住那裡離單位也近,照顧孩子也方便。”
長天說:“我也正想和俊思商量呢,把俊男姐接走,在這個家裡誰能關照她,回甯城再說吧,反正我不怎麼在家,我那單位宿舍也住得下。”
俊風說:“你經常說我婆婆媽媽的,你現在不也一個樣兒,說好了,回去就搬我那兒去!你要是覺得過意不去,就付租金,從俊思工資裡扣。再說,俊男姐這樣,也是我害的,當初如果不是我跟二巧嬸說她和新哲哥一起出去了,就不會……”
新雨打斷他說:“你怎麼什麼事兒都往自己身上推,事情到了那種地步,有沒有你那兩句話又有什麼區别呢,一切都過去了,以前的事兒就别再糾結了。你們把俊男姐帶走也好,大城市條件好,說不定精神還能好起來呢,她是我們村裡的人,這補助還是照樣給,就辛苦長天兄弟了。”
長天笑着說:“俊男姐可是我們家的人,是辛苦你這個支書才對,時時刻刻記挂着村裡的人,生活在白石西村的人真是有福啊!”
三人又說了些部隊的事情,長天就先回去了,他家裡還有老娘要照顧呢!就婉拒了新雨吃飯的邀請。
新雨陪着俊風參觀了兩個工廠,兩人又不自覺地去了一趟學校,又走到了西王嶺。望着那三棵巍然的大榕樹,新雨動情地說:“俊風,方雲和黃靈她們幾乎每周都來這裡,你們分開了這麼多年,她倆始終都沒忘記你,她們倆都深愛着你,以前是,現在仍然還是。”
俊風的身子一震,漠然地說:“我,我對不起方雲,對不起黃靈,也對不起白石西村,你們都在努力地為村裡奉獻着,可是我什麼也沒有做,什麼也做不了,還給她們帶來這麼大的傷害。”
新雨感觸地說:“小時候,自從我爹死後,我恨透了這個村子,以及村子裡所有的人,他們欺負我娘,瞧不起我,我曾發誓離開這個村子,到死也不回來了!可現在,我終究發現,我曾經恨它有多深,現在愛它就有多深,這是我的故鄉,我要把自己的一切都留在這裡。我們做有些事是不後悔的,方雲和黃靈也一樣,她們沒有怪過你,也不是你的錯。想當初,你我當兵都是為了報國,你現在依然在部隊,怎麼能說不是為了村裡做奉獻呢,你要是家裡窮,我還得考慮給你也發慰問金哩!”
俊風勉強笑了一下,“新雨,以後我們還是好兄弟,不管村裡希望我做什麼,隻要你這個支書吱一聲,刀山火海我也去!”
“我希望你把方雲帶走!”新雨開玩笑說,但話一出口,他馬上就後悔了,這種玩笑不能開的。
俊風默默地說:“如果能夠回到從前該有多好!”
“對了,以後你給俊男姐每月補2000好了,多出的1000我來出,你别告訴長天就行,他和俊思也不容易,還要養孩子,這不俊旺又把他們的十幾萬家底都折騰光了,他肯定難受着呢,年底買房的錢都沒着落。這麼多錢,就算我想借給他,他也不一定要啊!”
新雨答應了下來,“行吧,本來這2000都應該村裡出的,但村裡已經定好标準,沒有勞動力的人就補1000,這規矩我不能壞,不過,我可以替你保密。長天買房的時候你跟我說,就說村裡給無息貸款,俊思是村裡的人,可以享受。俊男也是,他可以貸兩份,如果還不夠,就算你的。”
新雨看了俊風一眼,兩人都笑了。
長天是那群守護祖國安甯的人之一,他們遠離家人,遠離繁華,漫漫長夜,飽嘗煎熬,可他們的意志卻如鋼鐵般未曾有絲毫動搖。為祖國出生入死者,不能讓他有後顧之憂,不能讓他有家庭牽絆。俊風和新雨并不覺得自己的做法有多麼偉大,他們隻是覺得這是應該之舉,而且與長天的付出比起來,這些還遠遠不夠。
入晚,新雨把俊風叫到家裡吃了頓便飯。小禾帶着振邦下午就回娘家了,他娘幹活的時候腳崴了。剛收到信兒,香玉就讓小禾帶着孩子趕緊去看看打不打緊,不行就抓緊去醫院拍個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