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玉見俊風來了,準備了幾個小菜,關切地問:“俊風,你娘身體咋樣?哎,好幾年沒見了,她也不回來一趟。”
俊風趕緊說:“我娘她就是腰疼,沒事兒就躺在床上,讓她多出去走走也不肯,就想賴在屋裡頭。”
香玉歎着氣說:“哎,農村出去的,早年都幹過活兒,身子都聾着了,哪能落個好身體哩!人家曉歌就不一樣,早年我們一起在公社宣傳隊,三個姐妹好得跟一個人兒似的,但身份哪能一樣,莊稼人就是出力的命,城裡人就是命好。不過話也說回來,現在大家不都挺好,誰能想到能過上今天的幸福日子哩!”
“香玉嬸,曉歌幹媽她,她已經去世了!”
香玉抖動着手問:“什麼時候的事兒?”
俊風說:“快十年了!”
香玉難過地掉起淚,“俺有空去給她上個墳,埋哪兒了?”
“她葬在省城的九龍公墓了,是一個省城的朋友安排的,下周吧,下周我準備去祭拜一下,到時您和我一起去。”
香玉點了點頭,歎息着說:“曉歌沒伴兒沒孩兒的,說走就走了,别看她以前高高興興的,但她一心裡有事兒就放不下。哎,人老了就喜歡想以前的事兒,想見以前的人,想跟她們見見面,拉拉呱。以後有空啊,我也去城裡看看你娘,老姐妹經常拉拉呱,心裡也會舒坦些,這以後啊還有多少日子可以過哩!”
“是啊,香玉嬸,你以後多去勸勸我娘,她幹什麼事兒都特别執拗,就認自己的老死理兒,誰的話也不聽。”俊風說。
“你是說方雲的事兒吧,也别怪你娘不願意,換作是我,也會那樣想的。哪有一個當娘的不為自己孩兒想着奔好的,當初新雨找小禾我就有一千個不願意,但日子都是人過的,我們老人也有看走眼的時候,過去的事兒就不要想了,人要往前看,路要往前走。”
三個人一邊吃着飯,一邊拉着家常,俊風覺得仿佛又回到了以前溫馨的舊時光。泥巴路,土坯屋,破衣裳,窩窩頭,但人們的臉上卻始終洋溢着天真的笑容,他們沒有如今這般沮喪,這般彷徨,這般無能為力。
俊風回去的時候,香玉給他塞了一後備箱的菜、豆、蘿蔔,還有一大袋玉米面。新雨又把他帶到養殖廠,裝了幾套禮品盒,“給長天也帶一點回去,這是咱們村的白石扒雞,老有名了,外面都賣脫銷了。”
“現在也做熟食加工了?”俊風疑惑地問。
新雨笑着說:“去年剛上的項目,不能老做低産值,要有品牌意識和觀念,我們還準備去參加廣交會呢,推廣我們的五金産品和加工食品,我們要走出農村,走出縣城,走出省裡,讓我們的産品走向全國和世界。”
“新雨,想不到你這麼有眼光,在部隊可沒看出來,轉變可真快,我看你做生意比當軍官有潛質。”俊風笑着說。
“我哪懂這麼多,這都是方雲給我出的主意。我們倆跟她比起來,可是差了一大截呢!她小時候是那麼膽小柔弱,沒想到長大比你我都有出息。俊風,你們倆感情的事我不懂,但你已經結婚了,該放的還是要放下的,我希望咱們三個,當然還有黃靈,一起坐下來聊聊,我們像以前那樣,還是好朋友。”新雨站在車門前說。
俊風沒有回答,他啟動了引擎,前方的視線有些模糊,灰蒙蒙的天空似乎下起了冰雨。是啊,愛情如果這麼簡單就好了,想拿就拿得起,想放就放得下,可如果那樣,還是愛情嗎?愛情是什麼樣子,沒有人知道,或許它的樣子在每個人的心目中都是不一樣的。有一種人,你時時刻刻想見他,卻又怕見他,你不知道怕什麼,或許是怕他再一次從自己眼前離去。你不知道下次什麼時候能見,或者還能不能再見,不知道自己是否還可以再次承受住他離去的痛苦。你是被傷怕了,怕到不敢去想,不敢去見,甚至不敢正視自己的内心。有些傷是體無完膚,慘不忍賭;有些傷則是外表完好,但體内卻已鮮血橫流。
直到俊風回甯城,他都沒有見到方雲一次,也沒有打過一次電話。但他們都去過西王嶺,都去過曉歌家。或許在他熟睡的時候,方雲已經來過了,她輕輕地給他蓋好被子,仔細地端詳着他的臉龐,給他準備好早餐,收拾好房間,像極了愛人的模樣。
俊風走了,長天過了兩天也帶着俊思,蛋蛋,還有俊男回甯城了。娘家人并沒有攔着,管了這麼多年,也實在沒人願意再管俊男了,包括她娘楊二巧。隻是俊旺要求補助俊男的錢要留在家裡。沒等新雨做工作,仁忠就把俊旺罵了個狗血噴頭,甚至拿着棍子就要去忽他。
新雨也不想節外生枝,晚上去了趟仁方家裡,跟他說:“仁方叔,俊男姐都走了,也别讓俊旺再惦記她姐那點錢了。俊旺這麼大也得尋思着幹點活兒,養殖廠和五金廠他都幹不下去,那以後五金廠的廢鐵就交給俊旺處理了,他也不用自己出力,去城裡找個收破爛的,及時拉走就行,賣多少錢都歸他!”
仁方眼睛放亮,這可是個有油頭的好活,每月賣個一兩千不成問題,馬上笑着說:“新雨大侄子,你真是個好支書啊,體貼俺們家條件不好,這麼關照俺們,這事兒不用俊旺做,俺就能替他幹。”
新雨搖着頭走了,他本來想給俊旺找點活幹,千萬别讓他閑着沒事惹事,沒想到仁方這麼護犢子,他們一家子真是沒得救了。子不教父之過,慈母多敗兒,全被他們家占了。
開春兒的時候,紙廠的老總劉傳章來到村委辦,跟新雨說:“胡支書啊,造紙廠在咱們村這麼多年了,感謝村委的大力支持啊!下一步,我們紙廠要擴産能了,這需要的地方也更大了,我們打算在附近再征用一倍的土地,蓋新廠房。過來呢,就是跟你商量這事兒,征地賠償,咱們和鄉裡一起定個标準,這事兒得抓緊,一是我們廠裡拖不起,二是其他村兒也打我們紙廠的主意呢,有好幾個村都私下裡找鄉領導打招呼,希望借此機會把紙廠搬到他們那兒去,甚至免費提供土地。我們考慮和咱們村合作這麼久了,做生不如做熟,再說方雲和黃靈她們也幫了我們不少忙,我們還是希望紮根這裡。”
新雨并沒有表現出多大的熱情,隻是淡淡地說:“劉總啊,這事兒呢,我們村委還要研究一下,研究完再将結果告訴你們。”
“胡支書,這事兒可得抓緊,咱們這是雙赢,耽誤不得!”劉傳章走的時候再三叮囑。
晚上,新雨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思考了半夜。小禾湊過來,貼着他的後背,溫柔地說:“新宇,咋了?有什麼心事兒嗎?”
“沒有,能有什麼事兒!村裡的這點事兒還能有我解決不了的!”新宇信心百倍地說完,翻過身摟着小禾,“隻要有你在我身邊,其他的都不算事兒!”
兩人抱緊彼此,熱切地相擁相吻,經過一番激情的巫山雲湧,新雨的煩惱一掃而光,呼呼地睡到天亮。
中午,新雨召集村委開了支委會,村裡其他黨員也不多,跟着一起列席了會議。新雨将紙廠的情況跟大說明了一下,讓大家發表一下看法。
村委委員們聽了都很高興。
“這下子咱們村又能分不少錢吧!”
“那可不,現在的地越來越貴了!”
“我看,每年給咱村的分紅也要增加一倍,他們産能提高多少,就得給咱們村分紅增加多少!”
“對,對,老劉說得對,咱們村這紙廠幹活的人這麼多,工資也得漲。”
大家七嘴八舌的,争得不亦樂乎!仁忠見新雨憂心忡忡,趕緊敲了敲桌子,“都别吵吵了,聽聽支書怎麼說!”
新雨頓了一下,說:“紙廠畢竟是一個高污染産業,咱們不能隻顧賺錢,把家給毀了,那可得不償失啊!”
“新雨,你擔心啥,方雲和黃靈不是給他們研發了污水處理設備了嘛,安全得很,再說縣裡鄉裡都同意引起紙廠,咱還怕什麼,聽說别的村也在争,過了這村可沒這店,新雨,你可不能猶豫啊!”老劉說。
“處理得再幹淨能有原生态的幹淨?再說就算除了水,還有空氣污染呢,兩個大煙囪不停地冒黑煙,你們見不到麼?還有廢渣等等。”新雨說。
“支書,你說的這些都是事實,但你問問村裡每一個人,他們是要錢,還是要幹淨!這事兒得聽大夥的!”老趙不服氣地說。
“咱們不能隻顧自個兒,不能隻顧咱們這一輩,咱們的子子孫孫都要生活在這裡,咱們不能給他們留下一個爛攤子,咱們不能當曆史的罪人啊,不能讓後輩戳脊梁骨啊!”新雨耐心地說。
“哪有那麼嚴重,你是不是小題大做,想得太多了,這錢擺在面上,有哪個不想賺哩!”老張說。
新雨狠了狠心,說:“我決定咱不僅不給紙廠批新地,趁這個機會讓紙廠也搬走,不是有好多村想着要嗎,誰願意要遷誰那兒去,咱們村不能再被污染了。”
“你說什麼呢,咱們村這麼多在紙廠幹活的人,他們怎麼辦?紙廠一年給村裡這麼多錢,一下子都沒了,你負責出嗎?”老趙氣乎乎地說,他家裡可是兩個孩子都在紙廠上班的。
新雨發誓說:“給我三年時間,我把紙廠帶走的損失全都給大家補回來,現在五金廠也起來了,養殖廠規模也在擴大,我還不信咱們離不開一個紙廠了!”
大家都沒人站在新雨這邊,“仁忠老支書,您也發發話啊!”大家把希望放在仁忠身上,都眼巴巴地看着他。
其實仁忠這時候也沒有什麼主意,以他目前的認知和觀念,還沒有認識到生态環境保護的重要性。但他心裡始終确信一件事,那就是新雨做的決定都要去支持,而且要維護好新雨的威信,隻有這樣,村子才能團結下去,才能發展下去。
仁忠想了一下,還是發話了,“我知道大家都有顧慮,無非就是賺錢嘛!有時,我們不要把錢看得太重,眼光放長遠一些。新雨上過大學,當過兵,在外面這麼多年,見識比咱們廣,咱們作為老一輩的要支持年輕人嘛!”隻要一遇到什麼事兒,仁忠就會把新雨當兵的經曆給搬出來,而且這招特别好使,一用就靈。
大家果然都不說話了,但明顯還是有情緒的。仁忠又安慰大家說:“新雨剛才不是立軍令狀了嗎,這軍令狀也算我一份,過了三年要是沒什麼起色,我把我兩兒子的房子賣了,賣來的錢捐給村裡。”
等大家散去後,新雨跟仁忠說:“仁忠叔,謝謝你,沒有你,我還真不知道如何說服大家。”
仁忠笑呵呵地說:“咱們黨不是實行民主集中制嘛,要民主,也要集中啊!誰來集中啊,那就需要你這個支書,最後你要來把這個關,定這個向,别看村支書這個官不大,擔子可不輕啊!毛主席當年抗美援朝不也有很多同志反對嘛,但主席他老人家頂住了。你幹工作也得有魄力嘛!但是,說服大家唯一的辦法,就是把工作幹好,讓他們最終看到你是對的。接下來,看你的了,好好幹,還是那句話,需要我做的,我會一直支持你!”
很快,紙廠就搬走了,搬到了五裡之外的賀家村,副鄉長就是那個村出來的,肯定也沒少做工作。大家都罵新雨是傻子,這麼個香饽饽說送就送走了,還有人說新雨跟紙廠要私人好處,人家沒有答應,就借公發私憤,說什麼的都有。但新雨一點也不放在心上,他坐得直,行得正,有什麼好解釋的,他沒有工夫也沒有心情去理會這些,他要一門心思地搞發展,搞建設,隻有村子好起來了,才能堵住那些人的嘴。
新雨又跑了幾趟縣城和市裡,在方雲的引薦下,認識了縣城以及市裡的一些企業負責人,畢竟方雲區人大代表的身份還是很管用的,都會給幾分薄面。有了這些關系和門路,新雨徹底打開了五金領域的市場,最關鍵的是他有價格上的優勢,又有技術加持,包括開模、壓鑄件、型材等等,業務訂單紛至沓來。
新雨考慮到物流運輸問題,又打算将靠河的路打通,設計雙向四車道,中間隔離帶像南方城市一樣,做成綠化,以後還可以拓展成六車道。他的改造方案報到鄉裡,又提交到縣裡,俊容也幫了不少忙,讓魏成浩給縣交通和财政上打了招呼,争取到經費支持。
由于各方面原因,縣裡最終給了百分之五十的經費,剩餘的由村裡出。這對于此時的白石西村已經不是什麼難事了,他們村裡經費節餘甚至趕上大半個鄉鎮了,連方雲送來的捐款都被新雨笑着拒絕了。
黃靈看着新雨那副樣子說:“看你這得意勁兒,還真是變成土豪了,紙廠也被你趕走了,我們方雲的捐款也不要,瞧把你給能的!”
新雨趕緊說:“我的兩個大小姐诶,你們可别取笑我,我可不是土豪,我的兜裡可比臉還幹淨呐,這都是公家的錢,我一點主也做不了,這不,請你們吃飯,我還得自己掏腰包!”
方雲說:“新雨,下周市裡開人大會,我有個新農村建設的提案,就是以咱們白石西村為藍本,到時你看看,幫我修改一下,我總覺得還缺少些什麼!”
新雨說:“那還等什麼等,現在就說說呗,中午飯去我家吃,讓小禾多炒幾個菜,邊吃邊談。”
“工作狂!工作狂!你們倆都是工作狂!真拿你們沒辦法!”黃靈跟在身後,不斷地發着牢騷,但新雨和方雲都把她當空氣一樣,沒有睬她。
“我覺得農村的教育還要跟上,現在跟縣城比,不僅硬件條件差,師資水平也差,就算學生的天賦再好,學習成績也比城裡差一截,就拿英語來說,村小哪有會英語的老師!”新雨邊走邊說。
“那有什麼辦法解決嗎?”方雲在一旁問。
“這個問題我也想了很久了,不是被五金廠的事給耽誤了嘛!我想啊,把城裡的一部分師資引到村小來!”
黃靈笑着說:“新雨,你瘋了吧!城裡的老師會來村裡,村裡的老師沒跑光就算不錯了,現在都是合村辦學,一個鄉還有幾個小學和中學。哎,我看咱們白石村小也快壽終正寝了,真有點舍不得啊!”
新雨回頭看了黃靈一眼,“他們為什麼不願意來,說明咱們的吸引力不夠嘛!我打算給他們出比縣城多一倍的工資,開一趟從縣城到村裡的班車,停靠點就設在校門口。村小我也打算搬到河邊去,那裡環境好,交通方便,靠城近。”
方雲興奮地說:“不如咱們就連初中一起造起來,現在市裡都有中小一貫制學校了,這樣既節約資源,又方便學生,需要什麼審批的工作,鄉裡你來負責,縣城我來負責!”
黃靈在一旁聽得心裡癢癢,“那我負責啥!”
“等他們考博士的時候,你再負責!”新雨說了一句,便和方雲一起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