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
死一般的寂靜。
連阿咬都在沉默中消失。
好半天,弓铮皎才說:“我也不是故意的。”
“你不是嗎?”聞璱反問。
“真不是。”弓铮皎的耳朵紅得能滴血,“一開始隻是聽到你經常沒空吃飯,想讓你吃口好的。是那天回家之後,誤打誤撞才發現……”
“才發現可以保留我的餐具。”聞璱咬牙切齒,“所以那天之後菜種類越來越多,盤子越來越小,吃一頓飯要刀叉筷勺全都用個遍。”
那時他還以為這隻是單純的上流風氣,貴麻煩不貴多。
“你說實話。”聞璱陰恻恻道,“你不會回家偷偷舔我用過的叉子吧?”
“怎麼可能!”弓铮皎怒氣沖沖地轉過頭,似乎不能接受自己遭此指控。
聞璱終于松了半口氣。
“我隻是把它們擺在床頭助眠。”弓铮皎反駁。
“……”
剛松下來的半口氣,好懸沒徹底斷了。
一想到有人把自己用過的餐具全都偷偷保存起來,用來做催眠熏香……
聞璱就覺得有些頭皮發麻。
而且費解。
而且發麻。
“正巧閑着,不如你坐下我們好好聊聊。”聞璱指了指弓铮皎常坐的沙發。
等弓铮皎不太情願地坐下,他幹脆開誠布公道:“你需要向導素,卻拒絕安撫——或者說,拒絕和向導建立信任關系,你在這方面有什麼創傷嗎?”
“沒有。”弓铮皎搖搖頭,“隻是我年輕的時候太沖動了。”
又是這種仿佛行将就木的老頭才會說出來的話。
聞璱輕笑一聲:“可你現在也隻有二十八歲而已。”
明明人生之路還很漫長,聞璱不明白,他為什麼有時說的話如在遲暮之年。
沉默片刻,弓铮皎終于緩緩開口:“除了在小黑屋,我上一次接受向導安撫是在十歲,後來我自視甚高,拒絕了一切安撫和幫助。”
聽到“十歲”這個準确的年齡,聞璱不禁微微睜大了眼睛。
由于感官過于敏感,哨兵生活中所接受的信息量過大,時間久了難免會無法處理,進而産生異常。
積攢的異常過多,精神體暴動不說,哨兵還有進入輕度神遊狀态的風險。
屆時,哨兵陷入昏迷,精神體無法響應,精神圖景中的風暴會敵我不分地攻擊一切,包括哨兵自身,也包括進入精神圖景安撫的向導。
如果持續得不到幫助,輕度神遊狀态轉為神遊症,哨兵就會永遠陷入沉眠,成為植物人。
目前的絕大多數哨兵都會定期安撫,争取連暴動狀态都不會達到。
因為暴動就會被強制投入療愈中心,也就是“小黑屋”。
無論是大多數的結合派,還是罕見得離譜的融合派,神遊總是平等的。
就像死亡會平等地降臨在窮人和富人身上。
隻不過富人有更多的金錢來減少痛苦,就像結合派哨兵生活中通常更頻繁地被向導調整感官,往往異常得更緩慢一些。
而弓铮皎是一個自信得過分的融合派。
也就是說,在那之後的十六年,每一次精神暴動,弓铮皎都是靠自己硬生生熬過去的。
他到現在都沒有神遊,隻能說是個奇迹。
聞璱凝重道:“即便是融合派也需要幫助,不想在戰鬥中依賴他人,也不意味着就需要徹底放棄後勤的幫助。”
“這個道理,如果我能早懂幾年,或許會好些。”弓铮皎平靜而淡然,“但當時,我就是認為自己能開創一個屬于融合派的時代。”
這樣劃時代的人物,一定是完美到永遠隻靠自己的吧?
至少十幾歲的弓铮皎是這樣天真地幻想着。
而二十八歲的弓铮皎想要向現實低頭,才發現自己連低頭的機會都沒有了。
他面色平平,似乎已經做好了接受任何嘲笑,抑或是憐憫目光的準備。
但聞璱輕笑了一聲,贊賞道:“那很有志氣啊,厲害。”
弓铮皎擡眼望去時,隻見聞璱眼神真誠而欣賞,甚至不帶一絲惋惜。
似乎聞璱隻是在贊歎他的勇氣,也真心實意地認為這段堪稱“自斷後路”的心路曆程,并不是個笑話,也沒有什麼值得後悔的。
他不知道這是不是聞璱的演技太好,也不太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突然覺得心裡亂七八糟。
像興奮,但明明他不是會因為别人的認可而沾沾自喜的人。
那股暈人的香氣又開始蔓延了。
聞璱又問:“所以呢?”
弓铮皎幾不可察地深呼吸一口,然後繼續道:“我太久沒有嘗試過和向導建立精神連接,已經做不到‘信任’了。”
他的聲音漸漸古井無波,冷靜得仿佛在說别人的事,“所以,沒有向導能進入我的精神圖景進行安撫。”
聞璱評價:“你在抗拒别人。”
弓铮皎皺眉:“我沒有。”
“有。”聞璱道,“這份抗拒來源于恐懼,你害怕你誤傷他人,所以不願意接受有人冒險進入你的精神圖景。”
弓铮皎的眉頭擰了又擰,好半天才承認:“好吧,你說得對,因為你不知道你們向導在我眼裡有多脆弱。”
頓了片刻,他又道:“而且你因果倒置了,是我擔心誤傷他人,所以無法建立信任關系,說實話,我并不抗拒如果有人真的能進入我的精神圖景。”
“真的嗎?”聞璱在他身側坐下,認真道:“那讓我試試。”
弓铮皎心裡登時停跳一拍,立刻起身,“我要走了。”
但這一次,有一隻尾巴輕輕絆住他的腳。
阿咬不知何時又出現了,它可憐巴巴地望着聞璱,低沉地“嗚”了一聲賣萌。
弓铮皎:“……”
聞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