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片刻,聞璱才問:“是什麼病?”
弓铮皎沒答,他就又問了一遍:“什麼病?叫什麼名字?”
“……精神圖景荒蕪症。”弓铮皎說,“我的精神圖景開始無緣由地荒蕪,這是萎縮的前兆,但是……”
“荒蕪?”聞璱打斷了他,“所以你圖景核心的那把鎖,就是因為這個病?”
誰知弓铮皎也愣了:“鎖?什麼鎖?你看到我的精神圖景裡有一把鎖?”
聞璱點頭。
于是,收獲了弓铮皎徹底瞪大眼睛,直起身子,不可置信道:“你是說,你能看到我的精神圖景?”
“什麼意思?”聞璱皺眉,“就算是盲人向導,進入精神圖景,也不會什麼都‘看’不到。”
因為那屬于一種精神層面的交流,并不是具象化的現實。
“你看到了什麼?除了一把鎖,還有什麼?”弓铮皎追問。
這副迫切而又求知的模樣,讓聞璱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熟悉和感同身受——他突然有一種很不好的猜測。
聞璱思索片刻,按照記憶裡的一切盡可能描述出那個莊園的景象。
弓铮皎靜靜聽着,眼中震驚愈發濃郁,一直到聞璱話聲停了,他仍然怔怔地看着聞璱。
好半天,他才終于說出一句:“原來現在是這樣……連我自己,都很久沒見過了。”
聞璱心道:果然。
精神圖景和精神體相關的疾病,對特種人來說,确實是最糟糕的絕症。
像弓铮皎這種精神圖景逐漸荒蕪、萎縮,自己卻無法訪問的情況,如果放任下去,确實會發展向神遊,也就是腦死亡。
他内心堪稱風起雲湧,面上卻不動聲色,似乎隻是好奇地問:“你自己無法進入自己的精神圖景?但是阿咬看起來似乎沒有什麼問題,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會有這種情況。”
弓铮皎毫無所覺,答道:“是,阿咬很正常,我進不去,當然也不知道阿咬是怎麼進去的。而且我是第一例,所以也沒有任何可以參考的案例。”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聞璱又問,“你卸任首席,解散小隊,不再接取公會任務,也是這個原因?”
弓铮皎點了點頭:“徹底看不到是從三年前開始,但是究竟是什麼時候發病,我也不知道。”
聞璱明白他的意思。
因為信息量過大、精神狀态不佳時,精神圖景也會以相對抽象的方式展現。
就像剛才,聞璱也是在安撫他之後,才看到了莊園真容。
而弓铮皎許多年來不接受向導安撫,大概率精神圖景常年抽象,連他自己也無法判斷,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第一次出現無法具象化感知精神圖景的症狀。
不過,聞璱則更關注另一件事。
三年,也就是說,比聞璱徹底發病還要更早。
他沉吟片刻,緩緩說:“可是我剛剛看到了你的精神圖景,也成功安撫了你,也就是說,你有救了。”
就像弓铮皎的精神力,似乎也是聞璱拟态孤獨症的治療方法一樣。
弓铮皎卻自嘲地搖了搖頭:“太遲了。”
“你知道神遊症,對嗎?”他緩緩說,“陷入神遊狀态的哨兵,精神體會被困在圖景中,伴随着精神圖景的萎縮,整個人也進入腦死亡的狀态,這是一個不可逆的過程。”
他看着聞璱:“你看到的那把鎖,應該是已經萎縮的部分,也就是說,最多半年,我必死無疑。”
聞璱握了握拳,按捺住想脫口而出的一聲:不可能。
這三個字與其說是為了弓铮皎,不如說是為了聞璱自己。
目前特種人的醫學理論是基于普通人的情況而建,與精神力、精神圖景和精神體相關的特殊領域,也大多以結合派為研究樣本。
因為融合派實在是太少了,在很多人眼裡,這甚至是一條隻存在于設想中的道路。
以至于很少有人知道,精神體和精神圖景隻是兩種不同的表現形式,追根溯源,兩者完全可以互相轉化。
這是融合派才能摸索出的特殊感受,結合派更習慣讓精神體作為獨立單位活動,當然對此無所感知。
聞璱明白,且試圖證明這一點。
不幸的是,在深耕理論,成為特種人學術大牛之前,聞璱先患上了拟态孤獨症,探索也自此停滞。
直到此時此刻,聽到弓铮皎說自己的病症:精神圖景莫名消失,精神體卻安然無虞。
這些症狀和聞璱如此相似,又在體現形式上恰好相反。
聞璱的第一反應就是——他們的疾病或許同源,甚至根本就是同一種疾病在不同個體的表征差異。
而弓铮皎還說什麼來着?
必死無疑。
如果以希冕創輝财力和技術,都無法在這個病症上做出突破,聞璱一直以來花進去的錢、費盡心思的配合研究,又是為了什麼?
弓铮皎徹底發病,隻比他早一年而已。
也就是說,如果聞璱所料不差,他自己也隻不過能比弓铮皎多一年可活了。
聞璱絕對無法接受。
“去醫院。”聞璱突然輕輕敲了一下弓铮皎的額頭。
衣櫃的門都沒了,正好方便他伸手就拿出兩件外套。他站起身,不管不顧地抽了一件扔給弓铮皎,自己也麻利地套上,口中又吩咐了一遍:“我不信,現在去醫院複查。”
“……”弓铮皎動也沒動,“我不想去。”
聞璱已經套上鞋,在給自己系鞋帶了,隻回答了一句簡單的:“不能諱疾忌醫。”
他這邊風風火火地拿出終端,提前開始搜索離宿舍最近的、有特種人科室的醫院,和有希冕創輝入股的醫院。
那邊弓铮皎卻還是坐在地上,連個姿勢也沒換。
直到聞璱都握上了門把手,回頭一看,弓铮皎還在原地,耷拉着一雙毛茸茸的獸耳,頓時忍不住又催了一聲:“快點。把你耳朵收了。”
他急得隻顧得上提醒弓铮皎脫離融合态,甚至忘了潔癖,忘了兩個人身上又是灰又是血,這幅摸樣半夜出門,如果遇到普通人,說不定會報警然後上社會新聞。
弓铮皎緩緩起身,卻還是沒有披上外套,隻是重複了一遍:“我不去。”
他終于第一次在完全清醒、理智的情況下,如此坦誠地提出自己的要求。
“我檢查過很多次了,我的病情,我比你清楚。”弓铮皎面無表情地說,“你實在沒必要這樣。”
聞璱這才放下終端,視線落在弓铮皎身上。
他猜想,或許是自己過于急切的态度對一個“絕症病人”來說,顯得有些不尊重了,讓弓铮皎有種被“看猴戲”的不适感。
于是,他放軟了語氣:“去醫院做個檢查吧,好不好?你的病情這麼特殊,剛才我給你做了安撫,說不定有轉機呢?”
這态度着實罕見。
聞璱又補充了一句:“弓铮皎,我不希望你死。”
這倒是真心實意,因為無冤無仇,也因為聞璱自己不想死。
可這話落進弓铮皎心裡,便脫缰野馬般地,沖向岔路的另一條。
弓铮皎靜靜地看着他,道:“可我希望。”
他話鋒一轉,突然說:“其實你沒必要聽他的。”
他?誰?
聞璱一頭霧水。
弓铮皎默不作聲,從角落裡精準地抽出一沓白色封皮的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