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反問很有道理,因為精神體本該是一種波段特殊的能量,隻有特種人能夠看到、也隻對包括特種人在内的精神力的生物産生影響。
隔空從精神圖景中取出一粒石子,這粒石子自然也隻能是精神力,并無實體。
唯獨不巧的是,聞璱也曾是融合派的佼佼者。
他站起身,眼疾手快地向空氣伸去,抓住了一團空氣扯了扯。
扯動之間,身旁的水龍頭開開關關,仿佛有一根看不見的線連在把手上。
石子是弓铮皎精神圖景裡的某種具象化投射,水珠卻是水龍頭裡流出來的、真正存在的水。
弓铮皎眼睛一亮,贊歎道:“不愧是你。”
他令拟态顯形,原來聞璱手裡握着的,正是他的尾巴。
聞璱松了手,立刻把手伸到水龍頭下面去,尾巴一動,便放出水來,叫聞璱洗了個手。
聞璱淡淡道:“這沒什麼,但你不避諱我,倒是不怕我舉報你。”
出于治安的考慮,白塔官方反對特種人在不報備的情況下,私下進行任何實驗。
融合派從理論走進現實,這個級别的大新聞,在獲得官方認可之前,當事人絕對要先被監禁很久。
弓铮皎卻不以為然:“你不也是嗎?想舉報就舉報吧,說不定還能有獎金。”
反正他也沒多少日子可活了。
隻要不在聞璱身邊,在哪都差不多。
見聞璱一時不語,弓铮皎故作鎮定地抖了一會腿,忍不住問:“昨天晚上,就是這些,對嗎?”
很低級的試探。
聞璱幾乎立刻就明白他想問什麼了。
既然弓铮皎不存在任何器質性的病變和創傷,問題就隻能出現在心裡。
抗拒,所以生理性反感其它向導素。
喜歡,所以隻有一個人的向導素有效。
說意外,聞璱倒是不算太意外。
他不明白的是,弓铮皎大概也對此心知肚明,卻害怕這件事被他知道。
是因為看出來了聞璱怕麻煩,擔心感情糾葛會讓他失去“助手”的機會?
似乎是,但又不全是,因為他幾乎毫不掩飾對聞璱的好意。
比起怕聞璱知道這份感情,倒不如說,他在騙自己。
聞璱不太能理解這個心态。
于是,他不動聲色地掐了一把弓铮皎的拟态尾巴,随口道:“不然呢?這些還不夠?”
弓铮皎立刻“嘶”了一聲。
又麻又痛,還有些不可說的感覺。
但這是精神體,隻不過是精神力的一種體現形式,并不該具有痛覺和實質。
就像精神體被稱之為消散而非死亡,精神圖景的相關用詞也是萎縮而非崩塌。
因為,在“現實”的波段上,這些都是虛拟的。
特種人的特種,除了哨兵體質優于普通人之外,也隻是特别在能夠接收和發送這一特殊波段的能量——在污染區有奇效。
如果在社會中和普通人橫向對比,至少向導幾乎泯然衆人,而哨兵由于感官敏銳,反而比普通人更易被環境影響。
也就是說,離了污染區,特種人的精神力可以說隻是擺設。
這才是融合派真正的厲害之處。
通過調整波段,融合派賦予這種特殊的精神能量變得更“虛”,更接近精神圖景的頻率,以至于同為特種人都無法看到;但與此同時,也能賦予拟态擁有能被觸摸到、能擰開水龍頭的“實”。
也就是說,精神力和普通人,可以不再是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
這也是融合派真正的秘密。
聞璱松開手,讓弓铮皎自如地收回拟态尾巴。
隻見弓铮皎神态如常,再沒了早先的那些窘迫、羞澀、不安。
自從挑明了身份和病情,還有那段療愈中心的過去,弓铮皎頗有幾分破罐子破摔的耍賴感。
他幹脆道:“對不起。錢我十倍百倍賠給你,房子也給你,不、遺産全都給你。”
“隻要……你陪陪我,可以嗎?”
說這麼肉麻的話,讓弓铮皎頗有些赧然,打量着聞璱的神态,又補充了一句:“你說過,讓我有話直說的。”
潛台詞是:現在我直說了,你總得答應我了吧?
聞璱沒理會他的耍賴,一本正經地問:“先說正事,你有沒有想過,你的圖景萎縮了,精神體卻很健康,這是為什麼?”
至少聞璱就很好奇,為什麼自己的精神圖景一派安然,精神體卻莫名隐身。
但是,向導進入精神圖景安撫哨兵是常見手段,向導自身的精神圖景卻是高度封閉的,聞璱也沒能通過研究精神圖景來反向治療拟态隐身症。
弓铮皎答道:“阿咬在精神圖景外一切正常。”
确實如此,至少聞璱也是在進入精神圖景之後,才發現阿咬也有“刷牙”的需求。
他們的情況倒是真的很像,都是精神體和精神圖景的二者其一出現重大問題,但無法從另一者身上下手。
同時,主流的理論大多仍然堅信這兩者均為獨立個體,讓聞璱連個過去的參考案例都找不到。
聞璱思索着該不該将自己的情況告訴弓铮皎。
這件事,聞璱連家人和小隊成員都沒有透露過。
而弓铮皎也想到了這件事——這場對話該追溯到昨晚,他說聞璱為了金錢簽下合同開始。
現在,弓铮皎仍然覺得如此,隻不過他也不認為,聞璱想要錢是什麼罪大惡極的事情。
當局者迷,弓铮皎也不知道,從愧疚和渴求裡瘋狂生長出的情緒,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模糊了某種邊界。
他隻是确信,不能再繼續下去。
弓铮皎低聲道:“我昨天那樣說,也并不是在責怪你,我隻是……”
“隻是覺得沒必要。”
“我快死了,與其在我死之後和我叔叔的律師團隊交涉,你還不如直接跟我要。”弓铮皎偏過頭,“而且,我也不希望你真的裝作喜歡我的樣子,我真的會上當,那樣反而對你不好。”
“為什麼?”
“我最了解我自己。”弓铮皎瞥了他一眼,“如果你真的演得太好……你就沒命享受我的遺産了。”
弓铮皎心想,聞璱說他很能忍,這完全是個誤會。
至少他扪心自問,如果隻是這樣各取所需的“朋友”關系,他會願意為聞璱鋪好自己死後的路。
但凡能夠更進一步,都讓他覺得喉嚨發癢,忍不了一點。
是愛欲,是貪婪,是占有,還是憐惜?
或許都是,也都不是。
是狩獵的饑渴——沼澤裡的猛獸,甯可沉沒得更快,也要在臨死之前,把心愛的獵物緊緊咬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