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喉中酸苦。
看着眼前這個瀕死都一聲不吭的青年,他回想起了十多年前那個小小軟軟的幼童。
因為害怕打針,每次都眼淚汪汪地把臉蛋埋進他的狼毛裡,委屈地嗚嗚着,将他的毛發弄得又濕又亂。
小時候的安德烈對此很是嫌棄,現在卻做夢都想找回過去的那個疼了會哭、高興了會笑的孩子。
……但他再也找不到了。
安德烈咬破了嘴唇,顫抖着,将“天國之門”送進了青年的掌心裡。
夏因很輕地道:“謝謝。”
他摩挲着偏方四八面體的表面,想要确定那是否是真的“天國之門”,卻得到了有些異樣的觸感。
偏方四八面體的表面似乎塗抹了一層沙子…不…更細膩,像是……蝴蝶的鱗粉。
蝴蝶的鱗粉?
腦海中回閃過安德烈用蝴蝶鱗粉讓看守者陷入沉睡的片段。
夏因心頭警鈴大作,剛要丢掉“天國之門”,便感到一陣沉重的睡意。
“睡吧,夏因。”
安德烈嗓音啞澀,透過層層屏障傳來。
“睡醒了,我們就回家了。”
他從夏因軟垂的掌心裡拿走了偏方四八面體,作為具有安眠效果的蝴蝶鱗粉的使用者,安德烈自己早就服用了解藥。
他向“天國之門”注入神性,咔地一聲,偏方四八面體的每一個表面都向四周離散,在它們的中心,黑洞般的入口在迅速擴張。
入口的另一邊,就是天國。
“……很抱歉這次沒有聽你的話。”
安德烈捋順了夏因被血污打濕的鬓發,被神紋覆蓋的猙獰面龐上,流露出罕見的溫柔。
“我明白,你不希望我犯險……但我也一樣,我不能再失去你。”
“如果你下定決心要賭50%的概率,我就陪你一起賭。”
“要麼回家,”他抱緊夏因,“要麼一起萬劫不複。”
安德烈回頭,挑釁地斜了一眼“0-13”。
然後和夏因一起,踏入了天國之門。
他們瞬間進入了神明、亡魂和不可名狀之物的國度。
死寂。
四周漆黑,同時又五彩斑斓。
在天國,生命死去後的靈魂,組成白色的絮狀物,如深海中的浮遊生物一般,漫無目的地漂流着。
但天國的“住民”并不總是柔弱無害。
不可名狀的存在潛伏在天國深處,黑暗中那些絢麗迷人的色彩,都來自于祂們。
沒有活人知道祂們的模樣,因為,隻要人類看到祂們,哪怕隻有一眼,便會因為獲得不該被人類理解的知識,而徹底陷入瘋狂,精神和肉.體遭到雙重異變。
安德烈捂住夏因的眼睛,自己則盯着迅速縮小的“天國之門”。
他等待着“0-13”追上來。
就在“天國之門”消失的前一刹那,一隻蒼白的手,探入了門内。
是“0-13”。
——它來了!
在它進入之後,天國之門飛速縮小直至消失,與此同時,黑紗般的神性旋轉成漩渦,構築出一條通道,通道的盡頭依稀有光。
那是通往光明聖所的路——50%的概率,他們竟然賭赢了!
安德烈心跳如擂鼓,閉上眼睛,全力向着通道的終點墜落。
他仿佛已經看到了一切結束之後,他們重新回到往日的生活——他用狼型趴在花叢裡曬太陽,夏因則靠在他身上翻看着一本書;有時候被他搖晃的尾巴掃到,責備又親昵地揉揉他的腦袋。
書卷、草木、陽光的味道,還有夏因的氣息……
卻突然間,一個聲音在腦海中轟然炸響。
【夏因,你要去哪裡?】
安德烈猛地睜開眼,駭然發覺“0-13”近在眼前!
它沒有說話,它的意念直接入侵了他的大腦,不是任何一種語言,充滿污穢和扭曲,裹挾着無窮的信息,光是“聽到”便覺得腦漿幾欲沸騰,撐破頭蓋骨,炸裂四散。
【為什麼,不帶上我?】
意念的表層黏附着疑惑和委屈的情緒,就像一個被母親丢棄的孩子,天真地不肯認清被抛棄的事實。
但稍一深入,便察覺那層“像人”的糖衣之下,湧動着嗜血的殘忍與暴虐。
再往下是……
癡愚、混沌、無盡的深淵。
安德烈腦海一白,血液從耳、鼻、口、眼中同時噴出。
理智碎裂成尖叫的光點,潰散奔逃。
他滿懷絕望地意識到,那并不是0級詛咒物能夠擁有的本質,甚至不可能屬于七位正神。
祂更古老、更永恒。
祂是一的開端,是萬的終極。
祂早已在他的靈魂中烙印了标記……而現在,祂來赴約與他重逢了。
無數蒼白的手探向夏因,捕獲了他的雙腳、小腿和手臂,如情人的撫摸般爬上他的胸膛和頸項。
就在它們要覆蓋夏因的面龐時,安德烈陷入瘋狂的靈魂仿佛被一根細針刺穿,現出一線清明。
大腦的自我保護機制啟動,他摒棄了所有思維,忘記了“0-13”的本質,忘記了他從“0-13”意念裡聽到的所有信息。
唯一的念頭是:他要帶夏因一起回家。
安德烈大吼一聲,無數藤蔓自“0-13”蒼白的的手臂之中繁衍增殖,然後飛速消失。随即他發現,多數的蒼白手臂都是幻覺,唯一實存的那一雙手,正捧着夏因的臉頰,手指亵玩似地探入沉睡者的口中。
憤怒壓倒了恐懼,安德烈體内爆發出一股力量,狠狠踹向“0-13”的本體。
“滾開!你這惡心的怪物!”
他的話語剛一出口便被扭曲、分解、隔離,在天國,人類的聲音無法傳播,“0-13”的聲音卻能清晰地傳入他的腦海。
隻有本就誕生于天國的生靈,才能做到這一點。
不…不能想…不能再繼續思考下去了……
值得慶幸的是,此刻“0-13”并沒有将安德烈放在眼裡,他隻受到了餘波的影響,才能勉強維持理智。
“0-13”的眼裡隻有夏因,它的交流對象也隻有夏因。
【你明明說過,要将自己獻祭于我。】
【……難道,你騙了我?】
【夏因,你騙我?!你騙我!!】
它扯碎了糖衣,不再用人皮遮掩,意念的表層近似于猛獸憤怒的咆哮,咆哮之下,暗藏着受傷的疼痛。
安德烈頭痛欲裂,同時将夏因抱得更緊,以免對方落入那可怖猛獸的血口之中。
咆哮聲倏然一停,“0-13”似乎恢複了冷靜。
【啊……不對。是我弄錯了。】
它的聲音複又像人,溫柔。
【夏因睡着了。】
【你沒有騙我。你隻是……被壞人搶走了。】
不可名狀的注視朝他投來,安德烈發出了無聲的慘叫。
冰冷之物襲來,他隻覺一股不可違抗的力量,正在一根、一根地掰開他抱緊夏因的手指。
他甚至聽見“0-13”在笑,是那種陰險而邪惡的低沉嗬嗬聲,似乎在享受搶奪玩偶的樂趣。
夏因一點一點地脫離了他的懷抱。
落入了那頭怪物的齒牙之間。
刹那間,黑紗般的神性通路于幽微中破碎,道路破碎之後,終點的光亮也随之消失。
通往光明聖所的“門”被摧毀了。
“0-13”的手指在漆黑中一劃,輕而易舉地創造了一扇新的“門”。
天旋地轉之間,安德烈重重摔落在大地上。
他睜開眼,發現他們已經離開了天國,落地點不是光明聖所,而是位于現世的一片荒涼海灘。
“0-13”橫抱着夏因,就在他的不遠處。
它看起來是那麼的遊刃有餘,人類奉為珍寶的“天國之門”,在它眼裡隻是件随意撥弄的玩具。
安德烈後知後覺——它之前追殺納薩尼爾三世時使用的“瞬移”,不是提高移速或制造幻覺,而是在人眼無法捕捉的瞬間,熟練地進出天國。
它本就屬于天國。
被這種怪物盯上,無論是死是活,夏因注定無路可逃。
無力感和絕望擊垮了安德烈。
當他發現自己的左腿被“0-13”均勻切分成肉排時,他甚至沒有生出任何情緒,有的隻剩麻木。
他用手肘摩擦沙地,一點點向夏因,向那可憎的詛咒物爬去。
那無知癡愚的東西,仍然熱情地擁着它心愛的玩偶,甚至還不知道人類會因失血而死亡。
“夏因,醒來,看看我。”
“0-13”一手攬着夏因後仰的脖頸,一手摟着夏因腰身,環抱着無意識的人類。
“他想搶走你,我讨厭他。”
“但我沒有撕碎他,畢竟你希望他活着。就算我很生氣,也隻是給了他一點小小的懲罰。”
它的嗓音帶着某種邀功的意味。
“但是,夏因,你為什麼不睜開眼睛,看看我呢?”
“你看看我啊,你的願望我全都實現了啊。”
沒有回應。
“0-13”看上去有些低落。
它試圖取悅夏因,于是哼着不成調的歌謠,抱着他輕緩旋轉。
月光下,華麗的長袍下擺沾滿了鮮血,随着舞步沉重地搖擺。
夏因被桎梏于臂彎間,碎發柔軟地貼着臉頰。
胸口未愈合的貫穿傷,湧出新鮮的血液,砸落在白色沙灘上,宛如血之花灼灼綻放。
“0-13”的喉結忍不住滾動。
獸性之欲壓倒了為夏因哼歌的心情,逐漸占據了上風。
它垂下銀白的睫毛,遮掩起眸子裡的渴求。
鼻梁蹭過鎖骨,嘴唇貼近胸膛。
“夏因,如果你再不睜眼看我……”
“我可就要吃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