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霜寒是第一次像這樣親密地挽着自己姑母的手。
小青峰事變發生以前,她與這個姑母隻有寥寥見過幾面的聯系。
小青峰事變以後,她被這位姑母接回京。但因陡逢巨變,她在身體與心理兩個層面都承受巨大的煎熬,故而在很長一段時間都保持一種拒人于千裡之外的緘默狀态。
因此雖然到如今她與這位姑母相處了快十年,她卻一直并不算親近這位姑母。
在宮中她與這位姑母最常見的相處模式,是她每隔三五日簡短地回應姑母一些諸如“你的身體怎麼樣”、“有沒有什麼想吃的”、“有沒有什麼想要的”此類問題。
她從未曾仔細想過到底該怎麼與這位強勢的姑母相處。
但從當下看來,也許她同尋常人家的姑母并沒什麼兩樣,也是個會為着侄女撒嬌而心軟的普通人。
客棧大堂的木桌上擺好了熱氣騰騰的早膳,一碗清粥,幾碟簡單小菜,是商雲吩咐小二準備的。
“不過尋常的粥與小菜,比不上宮中的山珍海味,但想來也能飽腹。”
一面說,他一面抽出銀針試毒。
一切妥當,這才請元天珏入座,林霜寒則與雪長老一道候在了外面。
元天珏拂袖落座,淡淡道:“你倒是比你父親讨喜許多。”
滿堂寂靜,隻有元天珏喝粥吃菜的聲音。
半晌,元天珏終于擱下碗筷,“要說什麼就說吧!”
商雲也不廢話,徑直問道:“陛下此番帶林姑娘回宮,是要将她在囚在宮中一輩子麼?”
此言一出,元天珏身邊的女官們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商雲的用詞實在是太大逆不道了。
元天珏怒極反笑:“囚在宮中?看來朕方才還是說錯了,你這口無遮攔,比你父親有過之而無不及!”
商雲絲毫不懼:“林姑娘是自幼在小青峰長起來的,是在千絲門長起來的。她自小的向往,是劍指江湖。陛下将其帶回宮中,不允她出門,這不是囚禁,卻又是什麼?”
元天珏冷笑起來:“劍指江湖?姓商的小子,這話你有何臉面說出口?朕是為了她的命!”
她說到後面,狠狠一拍桌案。粥碗受驚般一跳,悶頭栽到地上,“啪哒”一聲,成了碎瓷四飛。
櫃台旁候着的小二給吓得腿一軟,“噗通”就跪了下去。
元天珏閉了閉眼,仿佛又能想起小青峰那夜。
滿門慘烈,血色潑天,皆……因她而起。
所以後來她尋到林霜寒的唯一念頭,就是要讓這個小女孩一定活下去。
不管什麼代價,都要活下去。
商雲道:“陛下當然覺得自己是為了林姑娘好,可陛下想過林姑娘自己要什麼?林姑娘心中之痛,陛下不會不知。難道要林姑娘帶着這樣的恨意,一直在宮中苦苦枯守?”
元天珏道:“朕自然知道,用不着你來提醒。可這件事不僅是阿落的事,也是朕的事,朕自然會将當年罪魁禍首揪出來,為小青峰滿門報仇。”
商雲:“陛下手眼通天,可等了這十年,也還沒能把當年的事查清楚。是不是還要再等下一個十年?”
他擡起眼,直視天子的眼眸,”陛下隻需回答我,難道要林姑娘帶着這樣的恨意,又在宮中苦守十年?”
元天珏噎了一下,忽而怒道:“朕從來就不喜你們商家人!歪門邪道,巧言令色!一個十年也好,兩個十年也罷,朕隻要她好好活着!”
商雲沉默了一會兒,開口卻道:“陛下不喜商家,其實是因為我們商家,犯了與陛下一樣的過錯。”
“什麼意思?”
商雲一字一句說得緩慢:“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陛下讨厭我們商家的真正原因,難道不正是因為每每看着我們,就想起了陛下自己間接害死林姑娘滿門?”
元天珏怒極,拍案而起。
她胸膛起伏,一伸手拔出身後侍衛的佩刀,就向商雲肩頭刺去。
刀尖鋒銳,轉瞬刺破衣物,紮入肩頭。
眨眼間鮮血湧出,染紅一片。
而商雲好像不怕死一般,仍舊繼續往下說:“草民鬥膽,揣測聖意。這些年來折磨陛下的,不僅是當年兇手的行蹤,恐怕更多的是回想小青峰之事的愧疚與痛苦。”
他的聲音開始變得嘶啞,但一字一句,仍然擲地有聲:“每至深夜,輾轉反側、夜不能寐,閉眼就仿佛能看見那夜滿門血色,仿佛能聽見那夜痛苦哀嚎……”
元天珏喝道:“不必說了!”
可商雲還在說:“陛下想要補救,可無論怎樣補救,發生過的事情已經發生了,死去的人再不會複生。于是陛下緊緊盯着唯一的幸存者,彷佛透過她,便可得到那些枉死冤魂的原諒。隻要她活下去,自己往昔的過錯便會被寬恕。”
“可陛下,你有沒有曾問過林姑娘……她當真怨你?她當真恨你?她當真需要陛下如此這般地向她求一個寬恕麼?”
肩頭銳痛愈來愈猛烈,但在商雲的話語塵埃落定以後,三兩秒的沉默間,那銳痛終于漸漸消失了。
元天珏緩緩将刀收了回來。
這位自登基以來一直強硬如岩的天子,此時此刻竟顯出一種頹勢。
刀刃映出她略顯疲憊的一雙眼,元天珏緩緩坐回座椅之中。